皇帝西巡陇右与西洲交界,于百姓既是一场浩荡,又是一场浩劫。西巡队伍在凉州待了几日,又转往敦煌,皇帝会见了正在敦煌布道的佛使团。
一见到长吉那傻子,刘颉就会暗中生出一股欣喜——瞧瞧,最后的皇室血脉是个傻子,所以是上天要他做这个皇帝的。
李凭云同孟端阳二人在佛殿外的草亭里等候。孟端阳本以为离了长安,便是离开了烦恼之源,每日迎着太阳升起,在佛经中清净度日,再目送太阳西去,寺中生活虽清苦,心却难得自在。刘颉此行,仿佛是对过去这段偷来时光的惩戒。
裴膺一死,西洲无统领,各族蠢蠢欲动,为都护裴膺之死讨要说法,联合起来剑指中原,而安逸的佛使团再无西去的可能。因为只要出了关,拥有皇室血脉的长吉随时都能成为这些异族人反对刘颉统治的工具。
能劝刘颉仁慈的,似乎只有眼前这一人。
孟端阳对他敌视过,轻视过,而今这人一袖铁腕,一袖清风,岁月洗尽了偏见,其高洁自现。
“李侍郎,事关重要,孟某便开门见山了。裴膺一死,西洲各族集结声讨公道,陛下西巡固能彰显国威,然内政不稳,陛下离开京畿,并非上乘之举,敢问为何不拦着陛下?”
李凭云的手虚握着负于身后,如悬崖孤立的松柏。气度是不流俗的,人仍是嚣张的,他淡淡挑眉:“因为劝陛下西巡,正是我的谏言。”
孟端阳讶异:“为何?”
“西洲群龙无首,并不算大患,而若有心之人试图用长吉殿下对陛下不利,后患无尽,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朝堂政务有赵仆射主持,他是您的老师,孟兄难道不放心么?”
李凭云这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孟端阳无法靠自己的经验看穿他。他如实道出自己的担忧:“并非不放心老师,而是...陛下西巡,必经肃州,鸢妹该怎么办?”
李凭云无情道:“陛下西巡是为国事,她若做了欺君犯上之时,自然按律处置。”
“李凭云!你还记得当年你身陷囹圄么?只有她去看你了,她为了你不要姑娘家的清白,不要读书人的前途!她为了你,舍弃了一切,你怎能说出这种话!”
李凭云心想,她舍弃这些,从不是因为他,而现在她连自己都舍弃了。
他不喜欢将精力浪费在儿女情长的事上,人生若有幸,也不过百年,何必自讨苦吃。他轻轻一笑:“孟兄看起来事事都为她考虑,可当初我送你离开长安,你为何不告诉她,我是在报恩于你,而是眼睁睁看着她误会我让你背井离乡?”
孟端阳登时无言可对,人的私欲无穷无尽,他一生问心无愧,唯独...自私了那一回。
这时孟端阳的随从手抱着一封信跑来,“孟爷,是太和县送来的信。”
李凭云眼皮轻轻挑开,看到“孟老师亲启”这几字,饶是不愿理会,心中却仍是忍不住生气一股无名野火。他不甘被这些低劣的情绪控制,面上极尽所能地平静。
“孟兄,不拆开看看么?”
赵鸢向来只会在有事时找他,孟端阳担心是她遇到了摆不平的事,拆开信,里面的内容却只是寻常问候。信中没有任何不可告人之事,他就把内容坦白给了李凭云。
李凭云只觉得心里那片野火烧得更猛烈了,五脏六腑寻不到丝毫冷静。内里越热,外表便越冷,他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空荡的袖口,“自她离开长安,我们便是陌路。你与她的事,不必告与我知。”
李凭云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孟端阳并不想和交恶,为了长吉,他反而要和李凭云交好,但当他试图解释这一切时,李凭云已经走入了雪地里。
在柴房打盹儿的七子瞧见这人又独在雪里装深沉,反手撑开伞,蹦跳进雪地里,替他撑着伞,挡住漫天风雪。
“李大人,肖将军伴驾,怕是陛下一时半会儿不会召见你,咱们是不是...该去看看夫人了?”
“我丧妻鳏居已久,何来夫人。”
“六子哥生前,常说要抓她给你当鬼新娘,你们这样,我没法跟六子哥交代啊。”
她离开长安已有半年,一封报平安的家书都没有,却偏挑这时候写信问候孟端阳,怕是故意让他看到。左不过他心头的一块腐肉,挖去便是。
李凭云很快忘掉这件事,他思忖道:“徐娘子离世不久,我理应去拜访。等陛下离开敦煌前往肃州,我反而没机会离开,今夜你随我赶往太和县祭拜徐娘子。”
“哎,你说你,对谁都好,唯独对...算了,说了你不但故意避而不谈,甚至又嫌弃我话多。”
此次皇帝西巡视李凭云的主意。裴膺是裴家人,西洲各族都愿给他几分面子,在西洲,裴家的威望远远大于皇帝。刘颉入主长安的关键,是裴家人相助。虽说裴瑯是个吊儿郎当的世家子,其祖母年事已高,不问外事,但裴家枝叶繁多,而裴家祖母的话不单在裴家有分量,更是在其它世族之间有一定分量。刘颉想要摆脱裴家掣肘,夺回对西洲的掌控,趁此次西洲动乱亲自威慑,是最好的机会。
为根除裴家在西洲的影响,刘颉此次西巡带的全是自己的亲信,其中有一名叫“肖金驰”的将军,追随刘颉已久,光复之际,是刘颉的左膀右臂,而今李凭云权比尚书省仆射,他却只是个四品将军,几次上书要掺手新政而被刘颉驳回,郁郁不得志的恨意,就全加诛在了李凭云身上。
在寺院用罢了斋饭,李凭云故作无意地在刘颉面前提起要孟端阳随行,过了不足一个时辰,肖金驰就在背后告了他一状。孟端阳是赵家人,刘颉自然认为李凭云是在为赵家人说话,便下令让他思过。
李凭云得偿所愿地得了一天闲,不慌不忙去了肃州——甚至可以说是大摇大摆,反正在皇帝心中,他去肃州只有见赵鸢这一个目的,皇帝对他的猜忌,也不多这一桩。
到了肃州已是三更半夜,徐娘子的坟冢是赵鸢所立,她以义子身份为徐燕方下葬,了却了当年高程的憾事,李凭云知道她的用意,也不免想到当年,高程就在他面前活生生地被权贵打死。
明明是他的过失,却由别人来承担罪过。他的这颗心也不是木石做的,其实同样会悲痛。
七子见他流露出一丝和寻常不同的哀伤神色,劝道:“徐娘子死得其所,六子哥说,为他人而死者,是给来世积福。”
李凭云发现自己已经能轻易被七子察觉到心思,他立马收敛了面上的表情,冷淡问道:“可有陆木生和裴元尉的消息?”
“杀了裴膺后,他们便躲去了无寿城,我已派了新的兄弟取代徐娘子,与他们取得联系。六子哥在的时候,就常说这裴元尉桀骜不驯,是个祸患,陆木生一个姑娘家,没有徐娘子的帮助,未必能拿捏住他。”
李凭云道:“无寿城处于距肃州五百里远的沙漠腹地,一片鬼城,他们怎会跑去那里?”
“一入沙海,音讯茫茫,派去的弟兄还没回信呢。”
李凭云将带来的烈酒洒在徐燕方坟前的厚雪上,烈酒浇下的瞬间,雪水消融。
此夜,无尽长。
七子问他:“回敦煌么?”
“你累么?”
“哎哟李大人,第一天认识我啊,我可是七子,不怕苦不怕累,就怕您不重用我。”
“我累了,不想再赶路,马车停到太和县衙门口,休息到明日清晨再走吧。”
李凭云这人乍看像天上的神仙一样高贵,相处久了,七子发现不过是七情六欲都藏在心里的凡夫俗子。他偷笑道:“若要休息,何处不行?你为何偏偏要去县衙呢?”
李凭云笑了笑:“你别嘲笑我。”
“李大人,相识这么久,我竟才知道你脸皮薄。”
七子有说有笑地驾马去了太和县衙,在离县衙还有二百米远的地方,李凭云让他停下来。
衙门门口堆着两个带衙差帽的雪人,暮气沉沉的衙门再次因赵鸢布满了生机。
“李大人,为何不进去?”
“能看一眼,就够了。”李凭云的心因为一对守门的小雪人变得柔情万种,他眉目含笑,对七子道:“你们江道主与我相逢年少,看样子是把我的老底都掀给了你,他可曾告诉过你,当年我为何得罪了先皇?”
七子摇头道:“六子他只提你的好事。”
七子像是六子养大的孩子,继承了他的本事和豁达。李凭云常在他身上看到六子的影子,久而久之,也渐愿意同他说自己心里话:“因为我痴心妄想,要娶赵大人。”
“您同夫人是郎才女貌,不,是郎才女才,郎貌女也貌,天作之合,怎能说是痴心妄想!”
“我父亲是乱民,她父亲是太傅,门第之见,如山似海。”
“可您是状元郎!您亲自说过,科举的意义,正是消除门第的偏见!”
“因我不但出身低下,更学不会守拙。若我能再忍耐一段日子,高程不会死,田兄不会残,你六子哥也不会死。”
可叫他如何忍住!他于国子监受千夫所指,她依然愿意站在他身后,那样天真的赵鸢,他怎舍得让她输的一败涂地。
说罢,李凭云轻轻勾起嘴角,“等这次回到长安,便不必再守了。”
七子直言直语道:“可万一等到不必再守的那一天,夫...赵娘子,她的心中已经没有你了呢?”
“不会的。”李凭云笃信地笑了笑,“只要我肯,她一定能回来。”
京畿的三月已开春,肃州仍是寒冷入骨。夜里冻死人的情况常有发生,赵鸢便撤了每日打更的规矩。李凭云估摸着四更了,七子休息足了,也该回程了。
他唤醒七子,七子打了个哈欠,裹着棉袄钻出马车,调转马头时,远处雪地里连绵的脚印令他提起警惕:“李大人,有刺客潜入衙门。”
李凭云的心悬了起来,难道是刘颉要对赵鸢动手么?不可能,刘颉外强中干,新法一日未结束,他就不敢光明正大地得罪赵邈。
“速去保护赵大人,不必顾我。”
七子道:“李大人,你莫担心,刺客应是形单影只,夫人的手下也不可小觑,我有把握。”
七子说罢跳下马车,猫着腰走到一旁的墙壁下,屈膝一跳,翻身上墙头,沿着墙头轻便地前行。
七子去会刺客的好时候,李凭云将赵鸢的仇敌一一排除,但是...这货树敌太多了,街边贼眉鼠眼的乞丐,都有可能是她的敌人。赵鸢已金蝉脱壳,要进衙门行刺之人,要么知道贺乾坤就是赵鸢,要么是她来肃州新树的敌人。
赵鸢在陇右最大的敌人是狄光,可狄光的死已彻底翻篇,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刺客是无相楼的人。
七子骨骼发育不良,江淮海为了让他能在道上混下去,不教他寻常杀人的功夫,专教他偷袭和用毒。过了两刻,他腰间系着一个绳子,背着一个昏迷的黑衣人回到车上,将她丢在李凭云身旁。
中了迷药的人身似一滩没有支撑的烂泥,李凭云揭开她的面罩,不出所料,果然,是无相楼。
李凭云做不到时时刻刻都想着赵鸢,今夜想到她,已是反常,看来事出反常,必有天意。
是天意让他又救了一回赵鸢。
天渐渐亮,迷药失了效力,陆木生缓缓睁眼,因天光不足,她看不清车内另一人的面貌,想要动弹,可浑身的关节似乎被人卸掉一番,她只能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陆娘子,许久不见。”
这个声音是...陆木生一个女子混迹江湖,要想保护自己,识人是最基本的功力。一个人的声音会音年岁、伤病等外力变化,但气息和语气很难发生翻覆的变化。
这个人的语气,让她回忆起了十五年前。
冬天结束,春天并未如约而至,一场饥荒席卷了她的家乡无寿城。她爹是给大人物养马的马夫,为了活下去,大人物们先是宰了自己的马,然后又宰了她的小红马,村民吃光了马肉,啃光了草根,只能易子而食,而那些大人物们的马,依旧在马棚里高枕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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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火烧无寿城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