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天生就是惹是生非的体质,哪怕她不找事,事也会来找她。若是注定躲不过,那就趁早占得先机。
崇玉将手里关于歧天的消息全盘托出,虽为一州刺史,他却也对这个组织说不出个一二。
“咱们肃州受位置影响,各方学派交融,有佛教和儒教结合,有道教和法家交融,光佛教一教分支就达数十个,这个歧天道,还真没什么特殊的。”
赵鸢想,若裴元尉是歧天的话,那歧天教在陇右自然不会有什么名堂,因为作为西州都护之子的裴元尉,定是扎根于关外的西洲,而非关内的陇右。
一个扎根于关外的□□,收购关内武器、火烧粮仓,除了预谋作乱,还能有什么其它目的?
赵鸢相信自己的推测,但是只凭她的推敲,难以说服崇玉调动州府兵马追剿歧天。她火速赶回太和县,没有回衙门,而是直接驾马前往无相楼。
淳于在她身后紧追不舍,担忧的声音随风而来:“赵大人,慢些!摔下马人就废了!”
见赵鸢不理不睬,淳于猛抽一记马鞭,拦住赵鸢的路:“赵大人!无相楼又不会跑,现在无相楼有勾结□□的嫌疑,咱们不能轻举妄动。”
“无相楼没有勾结歧天,他们本就是歧天的人。那日我在陆木生面前提起歧天,她险些对我动手,再结合此次粮草被盗,神不知鬼不觉的功夫和陆木生盗取咱们银子的手法如出一辙。”
“既然陆木生是歧天的人,咱俩更不能就这么过去了!陆木生的功夫你我有目共睹,我恐怕是打不过她。”
“陆木生她救过我,人往往对自己救过的人难以死手,陆木生飞扬跋扈,却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她不会对我动手的。”
“那也不必如此焦急,至少回衙门吃点儿东西嘛,我都快撑不住了,你若是累坏了,谁来养活咱们这么多张人口?”
“怎会累...”
赵鸢话还没说完,淳于只见她直愣愣地朝一旁倒去。几夜未眠,今天只忙着赶路,一天粒米未进,她不晕倒谁晕倒?淳于反应迅速地抓住赵鸢的肩,将她提上马背,转头回了衙门。
淳于不敢当面指责赵鸢,只能在背后给崔宜文告状,告诉她赵鸢如何如何不爱惜身体。崔宜文的使命就是照顾好赵鸢的身心,一听赵鸢如此糟践身体,她火冒三丈,像娘教训儿子一样叉着腰教训。
“不吃不喝不睡的,你是不是想死啦?你要把自己给作践死,这么一大帮跟着你的人怎么办?你再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我就带着小林娘子远走高飞。”
赵鸢有苦难言,真不是她有意作践自己,而是...当个破好官就得吃这些苦头,看看那些流传下来的清官画像,哪家清官的白白胖胖的?
林芫不像崔宜文那样激动,她只是默默给赵鸢夹菜,饭菜堆积如山的碗碟却更让赵鸢望而却步。
她终于忍受不了,虚弱地拍了拍桌:“你们都出去,别打扰我吃饭。”
人走光了,耳边安静了,赵鸢端起碗,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粥,碗还没落下,只听门外一声尖锐的——
“赵大人!出事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赵鸢抓了张饼囫囵塞进嘴里,用粥送下去,噎得脸涨红,她用手势示意衙差直接汇报。
“无相楼失火,掌柜的、打杂的、住宿的,都被烧成了焦尸。”
听到“焦尸”二字,赵鸢淡定地咽下嘴里的食物,林芫识趣地给她端来漱口的茶水,赵鸢噙了一口茶,衙差继续道:“有个目击的孩子,说是看到了徐娘子从熊熊燃烧的无相楼里走了出来。”
赵鸢一口水喷出来,张皇失措地向面前几人赔礼。
林芫替她说出了疑点:“无相楼地处偏僻,那孩子怎会独自路过?”
衙差道:“这我也不知道,不过,确实是父母带来报官了,六七岁的小男孩调皮,兴许是四处乱跑时撞见了。”
赵鸢沉吟不决道:“如今正值隆冬,牛羊都会被冻死,哪家父母如此心宽,赶放自家的孩子外出玩耍?”
衙差道:“可要把徐娘子抓来衙门?”
赵鸢摇头,神色黯然道:“不必了,我亲自去找她。”
林芫问她:“徐娘子在本地颇有些势力,你要不要多带几个人过去?”
赵鸢却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她不知是什么撑着自己,也许是多年前的赵鸢,也许是多年前那些人给她的温暖。崔宜文扶住她:“我和淳于陪你去,小林娘子脑袋灵光,她留在衙门看家。”
赵鸢不着痕迹地将崔宜文推开:“我去拜访故交,你们跟着做什么?”
崔宜文只敢在赵鸢心情尚好的时候管她,现在赵鸢精神不济,她反而不敢跟她说话了,反倒是林芫凿凿有词:“显然是徐娘子与无相楼勾结,暗渡陈仓,借此次失火掩人耳目,帮助无相楼的人销声匿迹,或许她料到了贺县令一定会找她,甚至有可能安排了埋伏,守株待兔。”
赵鸢道:“或许她有瓮中捉鳖之意,但我不能像防备敌人一样提防她。”
赵鸢的手下和崔宜文已经习惯了她时不时的脑子有坑,但林芫是第一次见识脑子有坑的人,她不解地质问:“不说一万,就说万一她要害你呢?”
赵鸢的眼睛蒙上了一层令人看不透的雾气,“那就让她害我。”
林芫试图用高声唤回她的理智:“贺县令!”
赵鸢微微一笑:“我原本不姓贺,我姓赵名鸢,是太宁八年的进士,曾在太和县衙担任主簿,高程是我从太和县带出去的科举状元,也是那年我们太和县唯一活下来的贡士,除了是我带出来的学生,他也是叫我‘鸢姐’的人,我们高程写得一手沉博绝丽的文章,若他活着,他的笔墨会千古流芳。可他到了长安,我却没能照顾好他,他被权贵残害,我什么都做不了。徐燕方是他义母,就算她想加害于我,目的也只是为高程讨个公道。我虽不愿自找死路,但我也不惧死亡,因为在黄泉路上,有朋友在等我。”
赵鸢见满院子的愁眉苦脸,劝道:“你们别总是为我忧心忡忡,既然与同谋,就算是天大的事,也要轻拿轻放。”
赵鸢虽决心要一个人去见徐燕方,但没人同意她的决定,于是她在前面走着,在她据她百米的身后,整个衙门的人都跟着她。
这个女人,算不得智慧英勇,在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风流人物中,她甚至显得有几分平庸,他们愿意跟着她,不图能在这世道混个出人头地,甚至不图安稳,只图枉死后,有人能为自己这条贱命讨个公道。
赵鸢的聪明不比李凭云,手腕不比女皇,胸襟不比她的父亲,她几乎什么都没有,唯有一股牵引生灵的力量,让人愿意与之同路。
徐燕方手中虽有多处产业,但她依然守着自己卖羊腿的食肆。随着太和县商贸的繁荣,食肆的生意越来越好,冬日吃羊肉能滋补御寒,生意尤其热闹,据说冬天想要吃上这里的一口肉,得提前半月预订。
今日徐记食馆挂上了闭门休息的招牌,食肆没有顾客,可是隔着一条街,羊汤的气味扑鼻而来。
到了食肆门口,小二打扮的人出门请赵鸢进门,似是等候她已久。赵鸢回头对跟着自己的那一帮人说:“今日你们违抗了我的命令,我自己吃独食,不算过分。”
她随着小二上了楼,徐燕方在靠窗的座上等她,食桌上羊汤冒着热气,好不诱人。
徐燕方是一身奢靡的打扮,金钗金项链金镯子,贫贱岁月里吃过的苦都被金器的光芒覆盖了。
她对赵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广袖流转间,风韵犹存。
赵鸢入座,听得徐燕方呢喃自语说了一句:“难怪。”
赵鸢问道:“徐娘子所指何意?”
“当年李凭云总让你坐在这个位置,原以为是,今日坐在他坐的方位亲自一看,才知道这样的你,似画中人一般好看。”
“徐娘子多想了,天降大任于李大人,他的心里装不下儿女情长。”
“你们年轻人的恩怨情仇,老妇我就不掺手了。自从你回到太和县,还没来过我的铺子,我猜想,你是怕来了这里会想到小程,今日引你过来,没有恶意,只是想让你放下小程的死。”
赵鸢时不时地想,当年若她听了李凭云的话,高程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只是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
为了掩饰心中的悲愤,赵鸢默默端起羊汤,毫不犹豫喝了起来。
徐娘子说笑道:“你不怕汤里有毒么?”
“不怕,想杀我的人很多,可至今没人能杀死我。”
徐燕方没有儿女福分,高程虽叫她一声义母,但相处的时日很短,她还来不及享受身为母亲的苦与乐,这些年饱经世俗,已不大容易动容了,却在听到赵鸢的话后,一股无名的心酸从肺腑涌入喉中。
在这一刻,不论她是赵鸢也好,还是萍水相逢之人,徐燕方都想好好待她一回。她嘴唇颤抖,安慰道:“小赵娘子别担心,以后不会再有人想要杀你了。”
赵鸢不明其义,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想要我摔下高台,想要我死,想要我受其蒙蔽,想要我任其摆布,都得看本事。”
徐燕方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温柔道:“我从没有蒙蔽过你。”
“之前委托徐娘子帮我打探歧天,不知可有进展?”
徐燕方的目光从赵鸢脸上转向窗外,她不是在躲避什么,而是用笃定地眺望远方,哪怕视线尽头一片苍茫,一无所有。
“我不知道歧天,也没有答应过你什么。”
赵鸢闻言只是笑了笑,“徐娘子,你也喝汤啊,羊汤凉就不好喝了。”
徐燕方旋身正对赵鸢,双手虎口端起汤碗,轻轻呷了一口后放下:“入了冬我日日都喝这个,大概是喝伤了自己,今日反而不想喝了,方才喝那一口,是为了向贺县令证明汤里无毒。”
徐燕方知道赵鸢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心肠柔软的小姑娘后,便改口叫她“贺县令”了。
她坦然而慈爱地注视着赵鸢喝汤,见赵鸢有了饱腹的意思,喝茶漱了口,才再次开口:“贺县令,知道我为何会找一个六岁的小儿向你举报么?”
“因为我相信孩子不会说谎,所以你让一个小孩儿来衙门告状,一定能做实你火烧无相楼的罪名。”
“是我烧了无相楼和陆木生他们,原因是陆木生没有按照之前约好的,将学馆的束脩全部交给我。”
“你们所谓的学馆授业,是私自教唆书生乱政不臣,莫污了‘学’之一字。”
“官学里教的我们教,官学不愿教的我们也教,只为让想读书的人能读书,从不敢起非分之心。”
“文章祸世不是空穴来风,读书人的笔,素来比刀尖更锋利。”
徐娘子反驳道:“同样的文字,在有些朝代是警示格言,在其它朝代成了祸世罪书,文字无罪,是人心有罪。”
“荀子相信人性本恶,遂有《劝学》历久弥新,人心有罪,赎罪之道是教化!而不是教唆!”
“可人心的罪孽若是太重,只靠教化则难以醒世。”
“所以有法度和官府!纵教化变革此路漫漫,只要有人薪火相传,曙光必现。科举距今不过几十载,便撼动了千年的用人为亲为权的恶习,这是最好的例子。”
“那你倒是说说,第一场科举考试,是稳中求进,还是天翻地覆?我想答案并不难找寻,看看有无人因科举而死便知到了。”
赵鸢意识到自己输了这场辩论,而徐燕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莞尔地看向赵鸢,目光中尽是欣赏。
“你不光聪慧,更可贵的是坚定,我终于相信,若有一日大邺能为万民开教化,一定有你的功劳。”
赵鸢从方才激荡的辩驳回过神来,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徐燕方一个没进过学堂的商人,与她这满腹经纶的书袋子辩论,竟然有来有回,不落下风。
是她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么?赵鸢拱手道:“徐娘子思想如此渊博,是我狭隘。”
“我这些年闲来无事,就会翻一翻小程留下的书和文章,这些都是他的想法。以前我不读书生意也做得很好,便认为读书无用,尤其是女人,只要找到一个依附,就能在世道上活得逍遥自在。可现在我却希望来世能做一个读书人,做生意也好,依附他人也好,都能让我在这个世道活下来,却唯有读书,能让我超越这副躯体的局限,真正令我不卑贱。”
“徐娘子白手起家,疏财仗义,卑贱二字,万不该用于你身上。”
“小赵娘子你这人...真是令人不舍伤害。”徐燕方没有给赵鸢说话的机会,紧接着说:“既然你想知道歧天的事,那我就告诉你,何为歧天。”
束脩:老师的酬金
赶个ddl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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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守心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