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家最大的追求都是延年益寿,早在大邺开国时,大邺就方士神巫盛行。女皇在位期间,又大兴佛教,佛法传播期间,为一些心术不正之人所利用,成立邪门歪道,轻则骗钱,重则勾结黄巾造反。
赵鸢在祠部司时,职责之一就是对付这些邪门歪道。据淳于打听到的消息,这个歧天道,和她以前对付过的邪门歪道一样,都是歪曲佛法,借以从商人那里获利罢了。
和如此不入流的教派绑在一起,赵鸢清高的臭毛病又犯了——嫌弃。皇帝想除掉她,怎么也得给她安个勾结反贼的罪名吧。
淳于见她大难临头还嫌弃人家歧天,提醒道:“赵大人,你的罪行是私藏巫蛊诗危害国运。”
赵鸢笑了笑:“真可怜。”
淳于彻底傻了:“谁可怜?”
“我大邺幅员辽阔,国力昌盛,竟将国运牵系于我一人身上,你说可不可怜?”
“赵大人!现在不是忧国忧民的时候,明哲保身要紧啊!”
“既然狄光诬陷我勾结□□,我就治他个损害国威之罪。”
“哎,赵大人呐。”淳于苦笑,“有时候当属下的都觉得你懦弱,可有时候,你又好像天不怕地不怕。”
赵鸢道:“如果偌大河山,连读书人都容不得,已是阿鼻地狱,还有什么可怕的。”
“赵大人,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同谁去拼?指使狄光刁难我的,是今上。只因我要办官学,他们便杀死沈海潮,杀死龙县丞,而兵械库被贼人纵火一事,竟可以不了了之!同这样的人去拼命,不值。”
“等狄光的人来了,咱们就失去先机了。”
赵鸢坐在龙庆侠平日坐的地方,提起笔,在纸上写了一首七言诗:“你拿着这首诗去州府告发我,如此便可以保住县衙其他人的性命。”
这俨然是以少换多、舍己为人、舍生取义的意思了。淳于鼻头一酸,双眼湿润:“赵大人不可!你家中父母尚在,还有李大人,他一定在长安等你回家呢,你走了,家就散了!”
赵鸢一头雾水:“怎么听起来像是我要去送死一样?”
“你不是去自投罗网么?”
“当然不是了!”赵鸢摘下官帽,“狄光在我这里从来没有讨过好,只怕已经为我备好了十大酷刑,所以死也不能自首,我是要逃命。”
“逃...去何处?您和裴侯夫妇交好,是去找裴都护还是去北凉?”
赵鸢皱着眉头,微笑着摇了摇头:“都不是。”
半个时辰后,无相楼。
“陆掌柜高义薄云,乃贺某见过最慷慨之人。若能收留贺某几日,贺某定感激涕零,下辈子愿为您做牛做马。”
陆木生碧眼斜挑:“贺县令,脸皮够厚啊。”
赵鸢讪讪一笑:“贺某优点数不胜数,脸皮厚只是最不值一提的优点罢了。我在你这里,能教书生们读书,能陪你谈心解闷,你若想好好做生意,我也能替你赚银子。”
“第一,我的书生有人来教;第二,我从不与人谈心;第三,树大招风,无相楼的不需要做大。”
见软的不行,赵鸢只能来更软的了。
“陆掌柜,您不收留我,我这回必死无疑。我就在你们地窖里躲两天,等狄光的人离开太和县,我就走。上回搜查地窖,发现你们地窖满是灰尘,我正好帮你们清扫灰尘。”
陆木生忍俊不禁,“听徐娘子说,你是当年的进士第八名,又是官宦出身,怎能如此耍赖皮?”
赵鸢识人读心的功夫虽不及李凭云出神入化,也已经是炉火纯青了。陆木生女扮男装,一个姑娘活在男人堆里,掩饰地再好,从本质来说,依然是个异类。既然是异类,孤苦寂寞定会如影随形。
这种情况,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和她说说话的人。
“若我耍赖,你就能留下我,我可以日日耍赖。”
赵鸢阴险狡诈,可客观来说,她绝对是一个好官。龙庆侠当街被士兵杀害,若换做寻常县令,定会忍气吞声,可她竟是当场报仇,就冲这一点,陆木生就忍不住想要帮她一回。
更何况,歧天的道法中有一条,是不害好官。
“你不必住地窖,只要你摘下面具,以女装示人,就能瞒天过海。”
“陆掌柜恩情,贺某铭记于心。”
“你不用记得我的恩情,不过,我要你的面具。”
“赵鸢”是已死之人,多一人知道其中隐情,就会多一份隐患。她不愿再看到无辜之人因她出事了,一条有一条人命压在她身上,总有一天她会承受不住。
“薄柳之资,平淡无趣,用面具遮着,才仿佛有勇气面对这世间,还请陆掌柜不要为难我。”
陆木生卸下腰间的匕首和暗器,长吁一口气:“虽不知该叫你贺县令还是赵娘子,但是,你显然没有弄清楚现在自己的处境。”
陆木生指尖一一划过那些兵器的尖头儿,似乎是在找最锋利的那个。
赵鸢看到她拿起一只银针,不寒而栗。刑部酷刑里,针扎指甲缝是最折磨人的刑罚。她立马摘下面具:“陆掌柜若是喜欢,这副面具便赠与你了。”
见过赵鸢的人,无不被其额间妖冶的流云印吸引。这样的印记若是放在一个妩媚女子的身上,定是锦上添花,可赵鸢天生一副端庄悲悯的菩萨面,这流云印生在她脸上,便好似黥刑一般,彰显着过去的罪孽。
“你额间...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流云印,就不得不提赵鸢那段难以启齿的情史了。她云淡风轻道:“年少姻缘犯下的过错,就当留个教训了。”
“你后悔么?”
“无悔。”
赵鸢就这样在无相楼住下了。她多次为难无相楼,狄光再聪明也想不到她会躲在无相楼里,何况那厮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货。
赵鸢畏罪潜逃,整个陇右都在寻找她的踪迹。事情传到了长安,刘颉甚至命人去李凭云府上搜查了一番。皇帝亲卫刚走,七子将雄黄酒洒在门口,去晦气。
“李大人,夫人不会出事吧。”
“与我无关,现在是与她避嫌的时候,别再提起她。”
七子嘿嘿一笑:“李大人,我终于知道夫人为何要离你而去了。”
李凭云笑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入了镜堂。七子咂摸着嘴:“我瞧你能装到几时。”
赵鸢在无相楼的日子格外舒坦,自她入仕以来,天天提心吊胆,少有时间韬光养晦。陆木生不准她出屋,她就每日睡到睡不下去为止,这等日子过了还不到五天,就面色红润,精神饱满。
陆木生匆忙破门而入:“肃州派来官差,全县搜查,你去酒窖里躲着。”
赵鸢被塞进一个大酒缸里,久久无人放她出来,再这样下去恐怕她要窒息身亡。赵鸢奋力推开酒缸的盖子,小心翼翼从里面爬出来。酒窖黑不见底,她喘了几口气,正欲爬出去时,听到楼上官兵的脚步声。
此时她的眼睛刚好适应了黑暗的环境,粗略看了眼这里的布局,若是有人进入地窖,并不难找到自己。她静静环视,在楼梯背后有个被货物掩盖的杂物间,那里是死角,或许比酒缸更适合藏身。她摸黑扶着楼梯的走过去,一丝疑惑爬上心头。
藏在这里的杂物间,应当很少有人过来,所以附近的楼梯一定会布满灰尘,可是她手摸过的地方,皆是一尘不染。要进去躲着,得推开堆在门口的箱子,赵鸢试了一试,发现凭自己的力量压根儿推不动这些箱子。
她推测里面一定是重物,莫不是...劫来的银子?可陆木生不会把盗取的银子藏在无相楼,且近来也没听说过盗窃案。每个箱子都被锁得严严实实,难以探究里面到底是何物。
她真是悔不当初,六子还在的时候,就该跟他学一学开锁的技艺——不过也不是什么该懊悔的事,她一个官,学当贼的本事做什么?
赵鸢听到楼上的搜查声,趁着搜查动静最大的时候,敲了敲木箱。根据她的经验,箱重装的应该是金属制品。假如不是金银,还能是什么...
不论是什么,她都不该在这时候再生事端。若里面是陆木生杀人越货的证据,她岂不是自找死路?仔细考量过后,赵鸢爬回了杠里。
官兵走远后,陆木生叫人去喊赵鸢,找到她时,她正蜷在缸里做梦,陆木生敲了敲缸口,赵鸢耳膜险些炸裂。她惊醒过来,从缸中站起来:“走了?”
陆木生道:“州府的人走了,县衙的人来了。”
赵鸢把衙门托付给了淳于,特地叮嘱若非紧急情况,不得来找自己。赵鸢问:“谁?”
“小林娘子。”
林芫是个刚离家不久的傻心眼姑娘,赵鸢一听是她,犹如操坏了心的老母亲,提着裙角边上楼边说:“衙门里那么多人,怎会派她过来?”
“你为何这么多问题?”
“读书人的老毛病犯了。”
林芫在二楼厢房等候赵鸢,她一身小倌儿装扮,赵鸢险些没认出来。
林芫睁大无辜双眼,对着赵鸢道:“贺县令呢?”
“我就是。”
“你...”林芫圆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赵鸢,“你真的是贺县令?”
赵鸢坐下:“早说过我是女人了,现在相信了吧。”
林芫来不及接受真相,咽了下口水,从怀中揣出一封信:“这是肃州崇刺史送来的。”
“他们为何派你来送信?”
“是我自己要来的!淳于大哥和崔姐姐都是你身边的人,那些坏人见过他们,但我是个生面孔,我比她们安全。”
“你一个小姑娘...”赵鸢说着说着没了声音。
林芫双手紧握着崇玉的信:“我是不是做错了?”
赵鸢摇摇头,温和道:“不关你的事,我突然想起父母了。”
曾经她总偏执地认为父亲不愿她涉入朝政,是因不信任她,今日才恍然大悟,在他的专断背后,藏着不知如何说出口的担忧。
赵鸢撕开崇玉的信,眉头紧蹙。林芫见她烧了信,紧张地问道:“是不是有坏消息?”
“崇玉在信中说,狄光私下倒卖军军械,可拿此事扳倒狄光,只不过他手上没有确凿的证据。”
“没有证据,如何扳倒狄光?听起来不靠谱,你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眼看着崇玉的信烧成灰烬,赵鸢笑了声:“崇玉被狄光架空权力,满身心眼盯着狄光,没人比他更希望狄光滚出陇右,他想借我的手除去狄光,所以一定不会骗我。至于证据...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林芫箭步冲到赵鸢面前:“你不能以身犯险。”
“你兄嫂因我而死,你当恨不得吃了食我肉兮饮我血才对,为何如此关心我?”
“因为你是个好官,我表哥不是因你而死,而是因皇帝的昏庸而死。”
赵鸢道:“君无德,乃臣之过,我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是一个好官。”说罢,她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对林芫交代道:“转告给淳于,该出手了,让他今夜过来见我。”
林芫提心吊胆地回到衙门,将赵鸢的话转告给淳于。淳于犯了难,“衙门周围都是盯梢的人,若他们发现我不在衙门,可就麻烦了。”
崔宜文抱着一蜜饯盘子,丢给淳于和林芫二人一把蜜饯,“我有办法能让你名正言顺地离开衙门。”
淳于把手里的蜜饯全给了林芫:“崔娘子,都这时候了你可别戏耍我。”
“长安世家子弟排着队等本姑娘戏耍,若不是你们赵大人爱多管闲事,还轮不到你跟本姑娘说话。”
崔宜文这姑娘刚接触时温柔似水,相处久了才知道是一肚子坏水。淳于害怕赵鸢回来了她反咬自己一口,只能好声哄着:“请崔娘子...哦,不,是县令夫人赐教。”
“你们夜里入我房来,从窗户逃走,明日我便告官说你欺负我,事罢畏罪潜逃。”
崔宜文的主意令淳于面红耳赤,偏偏林芫故作聪明,非要把话说明来显得她智慧:“这倒是个好主意,如此一来,淳于大哥就能一直陪在贺县令身边了。”
“可是!”淳于咬牙道:“我是个清白男儿!”
崔宜文和林芫彼此传递眼神,同时笑出声,丝毫不把淳于的“清白”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