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虽然明令让徐燕方遣散私学,但却没有下令去无相楼拿人,让徐燕方误以为她口硬心软。趁着徐燕方放松警惕,赵鸢派人去查那位齐夫子的来历。
这一查果然查出了问题,这人本名叫陆斐,乃是当年长安小有名气的诗人,因写诗暗讽女皇培养庸吏被捕,女皇怜其诗才,赦免了他的死罪,改判流放边关。
淳于道:“能查到的就这么多了,至于他是如何从流放队伍里逃出来,变成齐相公,就不得而知了。”
赵鸢道:“只怕这无相楼里,压根儿找不出净水里的鱼儿。”
淳于道:“说来稀奇,世人尽知明德皇后培养酷吏,怎还有培养庸吏一说。”
说罢他抬起头,看见赵鸢脸上堆着虚伪的“和蔼可亲”,“赵大人,这庸吏骂的该不会是你吧?”
“是我如何。”赵鸢大方承认,“我确实是靠着父亲和陛下扶持,才能在朝中与士族男子走同一条路,我最平庸之处,并非依靠他们扶持,而是少年时误把侥幸做天资,欺了世人,让天下愿读书的女子以为只要勤恳,就能为自己挣一个公正公平的人生,却没有告诉她们,这条路,要挨很多次打,忍气吞声地走下去。”
淳于一个武夫,无法给她一个确信的答案,而赵鸢走的这条路太过狭隘,以至于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为她解忧。
“赵大人,那,无相楼咱们还封不封?”
“既然都查出来齐夫子是逃犯了,为官之人岂能放任他们?无相楼明面上是做正经买卖的,找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抓人,不要影响人家的正经买卖。陆木生的手下不容小觑,你整个衙门的人手去拿人。”
淳于依然不懂:“可我和弟兄们都是朝廷钦犯,赵大人为何容得了我们,却容不得他们?”
赵鸢道:“你可知为何我朝严令禁止私学?”
“我连私塾都没去过,您就别考我了。”
“上一个王朝末年,民间盛行私学,天下广开教化,百家争流,佛法道法也在那时盛行开来,有心术不正者者,利用讲学歪曲百姓思想,最终造成了百年大动乱。我朝为太平久治,效仿秦始皇焚书坑儒,大兴官学,禁绝私学。”
“但是一州县的官学屈指可数,哪能容得下所有百姓都读书认字?”
“因为让百姓不读书,这就是上位者的目的,公卿贵族的敌人,不是外夷,而是治下的百姓。这些年咱们剿讨黄巾,之所以屡战屡胜,靠的并非手中的刀枪,而是头脑。我也恨贪官污吏,恨酒肉权色,可国子监赐我智识,科举赐我仕途,我若做了为害朝廷之事,岂不是‘忘恩负义’?我身为人,可以愚忠,但不能不忠。”
在长安时,处处受人掣肘,她是赵家的女儿,是女皇的刀,是李凭云的痴心人,少有机会做她自己。淳于笑道:“起初我不懂赵大人为何非要离开长安,现在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去安排抓人的事吧,顺便叫龙县丞过来。”
龙庆侠为了延年益寿,作息非常规律,日暮练完一套太极,泡完脚,点上安眠香就进入了梦乡。被淳于撕吧起来,恨不得怒写三百行来痛斥这个贺乾坤和他的走狗。
被扔到县令办公的地方,县丞的书案上已备好了纸墨笔砚。龙庆侠揉着睡眼:“贺县令还不休息?”
赵鸢道:“有劳龙县丞替我拟一封奏折。”
龙庆侠小眼睛向赵鸢手上瞅去——手没事儿啊,为何不亲自写?大半夜把自己叫起来,坏人美梦,不怕天打雷劈?
“县令啊,老夫刚刚做了一场好梦,正梦到不上不下的地方,若不着急,可否容我回去做完梦?做个好梦,心情愉悦,下笔如有神!”
“写完这封奏折,准你三天大假,不扣你俸禄。”
话说到一半,龙庆侠已在案前正襟危坐:“听从县令安排。”
赵鸢道:“我要上书朝廷,在太和县办官学。”
龙庆侠刚提起来的精气神又萎了下去:“这这这,贺县令啊,您是不是太过劳累,若不然,我不要这假了,您给自己放三天大假,好好修养神志。”
“神志不清的是你。”赵鸢抬眼怒骂,眉间流云纹如烈火燃烧,青黑的眼圈让她看上去更像是没吃饱的孤魂野鬼。
龙庆侠老老实实道:“县令,肃州本就是个穷僻地方,全州府只有一座官学,太和县更是穷州里的下县,要办官学,只怕会落人笑柄。”
“既然我等下县不论做什么事都要看人眼色,不如做个惊骇世俗的。你也莫急着劝我,先听我说。若只是写请办官学的奏章,我自己也能写。我是明经科的进士,不懂诗文,想请你在这封奏章开篇,作一首长赋,一封奏折从县令送到皇帝的手上,要经由多少人的手,这赋里就赞颂多少人。”
龙庆侠听懂了她的意思,是请自己写诗拍马屁。
赵鸢见他没立即答应,又用了一招激将法:“龙县丞若是没有灵感,可否替本官寻两个擅长写拜谒诗的诗人来?”
果不其然,这招对爱面子的酸腐文人极其有用,龙庆侠真怕她找别人去写,道:“这是衙门机密,怎可交予外人之手!”
龙庆侠不愧被誉为“诗侠”,溜须拍马的长赋说写就写,下笔如有神,赵鸢见他半个时辰内引经据典,从刺史夸到皇帝,从边关夸到长安,感慨万千:“以龙县丞的诗才,若能写生民疾苦,必会青史留名。”
龙庆侠不以为意:“吾之所以下笔如有神助,只因我所写皆是我所感,我不是能同情百姓疾苦的人,百姓也不会因我四行诗作于水火中解脱,贺县令,别拿你的高尚来左右我的自在。”
赵鸢嘴上虽不改“士应为百姓鞠躬尽瘁”的立场,但心中却很羡慕龙庆侠这样的真性情。不似她,想要像文人那样纵情人生,又想身边的人都因她能过得好一些,想要像女人一样烂漫柔情,却又想顶天立地。
奏折送去州府,州府的回信比赵鸢预想中更快地抵达太和县。州府衙差送来一封请帖,来自行军司马狄光。狄光是武将,文官武将向来互不干涉,自己的奏折为何会得到狄光的回应?赵鸢唯恐各种有所,便又请教了龙庆侠。
龙大诗人这回总算不是一问三不知了,听到狄光的名字,他在院子里若有所思地踱步三圈,而后发出一声“嘿哟”!
淳于抱着剑挡在他面前,阻止了他继续转第四圈,“眼睛都被你转花了,这个狄光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是陛下从山西调派来的,持节守肃州兵械库,我听说他来的时候,各县都送了心意,我嘛,那几天正好病危,错过了他上任的消息,就忘了送心意,后来也相安无事,八成是贺县令你的奏折让他想起了咱们太和县,咱们的奏折,正好忘了拍他马屁了。”
赵鸢琢磨着,既然是刘颉任命的肃州行军司马,为何李凭云不提醒自己?对了,那时他恨不得掐死自己,怎会帮她。赵鸢道:“请帖上写的是私宴,我就当去赴约寻常家宴。”
淳于忙道:“不可!”
“不不不不什么!”赵鸢从树上捡起一根树枝,朝淳于额顶一敲:“若真是因奏折上没有拍他的马屁,被他惦记上了,正说明他僭越职权,欺压下官,不是善茬!既然不是个善茬,今次我借口躲过,它日也会给我找别的麻烦。一旦奏折被他扣押,办官学之事就遥遥无期了。”
古柏后面露出一只麻雀大小的脑袋:“若是写家书去长安,找李侍郎帮忙呢?”
那只乱出主意的小脑袋正是崔宜文的。其实这不失为一条后路,只要目的达成了,去求谁都行,她赵鸢最擅长就是装孙子下跪了。可是赵鸢转念又想到了离别时李凭云的那句话:”没有我李凭云,你赵鸢能活多久、走多远,我拭目以待。”
还不等赵鸢说话,淳于已经先替她开口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贺县令顶天立地,不需求任何人。”
赵鸢冲他默默微笑,无奈的笑容背后,藏着一把看不见的刀:这下可好了,话说绝了,路也堵死了。
淳于继续安排道:“贺县令,我扮作你的仆侍,随你一同前去。”
崔宜文一听只有他们二人赴宴,又蹙起柳眉:“万一是鸿门宴呢?”
赵鸢笑道:“你也太高看我了,一区区县令,何堪鸿门宴的待遇?”
“赵...贺县令,别忘了如今你的身份是李侍郎的门生,武将们嫉妒李侍郎受宠,狄司马这回或许是冲李侍郎来的。”
崔宜文的话点醒了赵鸢,她靠李凭云门生的身份谋仕途,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狄光是冲李凭云来的,那自己不得不小心提防。可对方是行军司马,手下有兵甲无数,自己手里翻来覆去只有四十个可用之人,压根不是人家的对手。
龙庆侠好不容易停止转圈了,赵鸢又在院子里转了起来。地上铺盖的黄沙被她的足迹画出一个歪七扭八的圆圈,一只鸽子停在她脚旁堆起的沙堆上,寻觅食物,赵鸢看到活物,心生一计:“淳于,你跑一趟徐娘子那里,让她带你去买一头健壮的大黄牛,再买几十只鸡鸭。”
淳于:“贺县令你不是喜欢吃羊肉么?何时换了口味?”
“这牛不是用来给我吃的。贺司马若没有为难我的意思,这头牛是我献上的贡品,若是他要为难我,这些牲畜便是用来对付他的武器。”
龙庆侠插嘴道:“贺县令,您好歹是个读书人,带群畜生过去,只怕会遭人取笑。”
赵鸢选择性装聋,掠过崔宜文,“明夜你随我一同去肃州赴约。”
“我...我去做什么?我已脱离教坊,你不能再让我以色侍人。”
“你以我夫人之名与我同行,若是席间有异动,我会请你上台献舞,牛看到飘动的衣带,便会发狂,狄光若要对我动手,咱们便来一出引牛入室。”
崔宜文做了十余年花瓶,从来都是酒席上的点缀物,第一次担此重任,紧张到呼吸困难难以入睡,另一屋的赵鸢也遭遇同样的困境。
她这些年刀山来火海去,按理说不应如此紧张。翻来覆去地将自己的心思抽丝剥茧,赵鸢才发现一切的症结在于李凭云。以前她以为他死了,遇到再险的情况,最坏的下场无非是一死去地下跟他相会,那时的她,是向下走的。而现在她卯着一口气,只能向上,一旦输了就要被李凭云居高临下地轻视。
从前他是她的求不得,而今他是她的假想敌。赵鸢辗转难眠,因为若是李凭云遇到同样的处境,他一定不会去赴狄光的约,她不知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示弱逃避这等事,少年时的赵鸢断然不会做,所以她最终决定前去肃州赴约。临行时,龙庆侠仰天做了一首送别诗,肃州距太和县不过半日车程,龙庆侠硬是营造出此生不复相见的气势。
赵鸢向同行的大黄牛确认:“兄弟,咱们是去肃州吧?”
大黄牛一个喷嚏,喷得龙庆侠皱纹里都盛满口水。
【注】拜谒诗:向有权有势的达官贵人求助写的诗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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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无相涅槃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