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凭云也不知生出自己的女人叫作什么,也许曾听人叫过她的名字,当他清楚她不认自己这个儿子,便下意识忘掉了她的名字。他今年三十有一,有二十年的时间流离失所,碰到过数不尽的恩人、朋友、仇人,母亲在他心中没有面容,只有一个如蛇蝎般美丽的虚影。
今日相见,那个虚影落在了实处,既不蛇蝎,也不美丽,只剩老态龙钟的富态,若非一双碧眼,李凭云便当她是一个寻常商妇了,哪怕人群里擦肩而过,他也认不出对方。
“民妇未曾见过长安大官,礼数不周,有失远迎,请李侍郎多担待。”
周妇八面玲珑,见了账房伙计,为收买人心都要认个干儿子,却不肯和李凭云沾上半点儿关系。人惯常对自己最亲之人有最高的期待,一旦期待落空,爱有多浓,恨就有多深。
李凭云本应恨她,本应对她恶言相向,可他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他仍是温润如一块百毒不侵的玉,对周妇礼数有加:“冒然登门拜访,是在下唐突。”
周妇显然不愿与他相处,李凭云开门见山,直接禀明来意。周妇端着,目光掠过李凭云,看向被门框包围的夕阳,淡淡道:“此事我只是还人恩情,顺手帮忙罢了,你要我说再多,我便无话可说了。”
“还谁人恩情?”
周妇浑浊的眼睛渐有神韵,“我是被贱民劫掠去的女人,你们人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而我们牲口只要能生养,就是好命。我这辈子跟许多人打过交道,男人看着我的脸,想的是我的身子,女人看着我的身子,想的是毁掉我的脸。这一辈子,一辈子啊,五十年的光景,竟只有过一个人,拿我当个人来敬重,在乎过我的意愿。”
周夫人笑中带泪:“李凭云,你是个好命的人。”
说完这句,她就似吃了哑巴药一样,半句都不肯再多说。李凭云权且告退,他身影于夜色中隐去,周妇本不动容,可一阵无情风吹拂他空荡的袖管,那只白色袖管,犹如坠亡的白鹤。周妇呢喃:“好端端的,怎会受这样重的伤。”
开口太晚了。周妇知道那个孩子不会回头,但他是有福的孩子,因为人间满是不公、偏见,却有个傻子愿意不顾一切世俗陈规爱他。
周妇这一世也算活得像样。见过大奸大恶,也曾大富大贵。她的身子在年轻时被李凭云的父亲糟践坏了,所以这辈子只有过一个孩子,那个孩子看过了她,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无比圆满。
周妇吞金自尽,头七未过,李凭云便被一旨圣谕召回长安。入了宫,刘颉只说谶语一事已经了解,不需他再劳心,让他回家休息。
看到家门一片素白,他以为是连夜赶路神志不清。明明是死了母亲,怎会在他长安府邸办丧事?府里下人少,淳于带着手下过来帮忙主持丧事。吆五喝六的淳于见着李凭云下马,斟酌字句,最后十分高深地说:“李大人,赵大人在里面。”
见淳于一脸生无可恋相,李凭云确认了,死的不是赵鸢。
一入门,家中仆妇和崔宜文跪在两侧,围着一副黑檀棺材,木材上还有倒刺,显然是赶工做的。
越过棺材,前厅已被布置成灵堂,一尊牌位竖在正中,牌位底下,跪着脸带面具,身穿白衣的赵鸢,而牌位上,赫然写着“李赵氏”三个大字。
赵鸢听到身后动静,拄着门框起身:“我这老寒腿哟,以后得慢慢治了...李大人也真是,不搭把手。”
赵鸢腿上的麻劲儿还没过,就被李凭云拽着手腕按到放灵位的桌前:“怎么回事?”
“...你我也有一月未见了,就不能同我好好说句话吗?旁人叫你李观音,我看你就是伪装成观音的阎王。”
任何离奇事,李凭云脑袋稍稍一转就想通了,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宁愿自己是个蠢货。笨一点儿就好了,像那些打着灯笼一抓一大把的凡夫俗子一样笨!
笨一点儿,就不会被赵鸢气死!
他压抑住想要掐死赵鸢的心情,声似寒刃:“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鸢一直都清楚李凭云的优点数不胜数,他头脑奇聪明,脸皮奇厚,脾气也奇好。正因李凭云平日脾气太好了,什么都不当一回事儿,他头一次用如此阴戾的目光看赵鸢——比他活活烧死陈望山那一回还要阴戾,赵鸢才不得不怕。
“李大人,这牌位上,没写我赵鸢的名字,我还活着。”
李凭云怒火到极点,声音反而淡了:“我宁愿你死了。”
“...是气话么?我怎觉得,你是真的恨不得我去死。”
即便李凭云是个残废,可单凭他一只左手,也能掐死赵鸢。他攥着她手腕的指尖发白,过往种种——每一次重逢,每一次分离,都像利箭插在他的心口,李凭云想,原来自己是死于万箭穿心。
赵鸢见他神色呆滞,深知自己搞得这一出“赵鸢之死”,是真的吓到了李凭云。她怕李凭云一怒之下掐死自己,于是先发制人,双手环住他的腰,这一抱,才察觉他这些日子瘦了许多。
“李大人,我要走了。多年前你屡次救我于危难,我也守住了你的清白,而今你赐我贺乾坤的身份,许我做你门生,我为你亡妻护丧,我从未辜负过你,所以于你我没有亏欠。”
或许是这个怀抱给了李凭云一丝暖意,消解了一部分赵鸢的可恨。李凭云渐找回冷静: “我方才入宫,陛下手中持有先皇传位于他的遗诏,赵大人擅仿笔迹,先皇遗诏,可是赵大人伪造?”
“何来伪造一说?只要今上说他是真的,它便是真的。”
“泰山地裂中的石碑,也是你所为?”
“李大人,小瞧我了,不止石碑,就连地动也是我的手笔。以巨石击地,便能效仿地动。说起这事,我也是感慨良多。世人呐,只顾仰望泰山巍峨了,竟从未有人记载过泰山脚下的地裂。要说起这道地裂,还是当年我前往李大人故土时发现的,那时我问六子为何会有地裂,他笑我头发长见识短,不肯给我答案,如今他去了,我只能自己找了。”
“李赵氏”牌位前长明灯火跃动,也不知是在庆贺新生,还是在送别过往。李凭云推开赵鸢,望了长明灯许久,闭上眼,缓缓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长明灯是佛教器物,我从未生过入仕的想法,读书只是为了不被抓去做和尚。”
虽说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句话,但这却是李凭云第一次在赵鸢面前袒露真心。赵鸢遗憾地想,太晚了,若是能再早些日子,哪怕不是十年前,而是几月前,她都会因此心软。
她要的其实很简单,无非他的一份真,他明明能够轻而易举地给她,却偏偏不给。赵鸢对世上万物从来都是爱还之以爱,恨还之以恨,两相消弭,她的心一直敞亮,从未被仇恨的阴云遮蔽过。可此刻,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无法不恨李凭云。
这份恨,早已吞没了年少时的热忱爱意,非死不灭。
“我等你十年,除却你被囚禁的三年,还有七年,七年来你杳无音信,你若死了,我也就认命了,可你活着,却不来找我,我怎能对你无怨?”
她开始诉说真心,李凭云却又不愿听了。说这些又有何用?他不喜欢追忆过去,明明他们还有大把的人生,只要他在朝廷,她不必非争功名,亦能实现抱负,他们明明能像以前一样,可赵鸢要毁掉这一切!
一个男人能给女人的忠诚、守护、安稳,他都给赵鸢了,她却不愿要。
李凭云走出门,却又回头看向赵鸢:“陛下如何允许你将假诏送到他的手里?”
赵鸢见他俨然一副不曾于她相识的模样,便也不愿再让他看到真实的自己。她用戏谑的口吻道:“李大人,你不曾察觉,找到辛尚书的过程,过于顺利了么?我那十年里,除了帮陛下找人杀人,别的一事无成。辛尚书和程祭酒的往来书信,也是我伪造的,程祭酒压根儿不知道辛尚书尚在人世。”
明明是败局,李凭云却笑了起来:“何时?”
“约莫在你与我水乳交融之时。”
赵鸢说完,察觉自己语气过于“小人得志”了,立马装出温情脉脉的口吻:“我是你看中的人,是你亲自教的学生,我不靠女色谋事,用隐忍、谋略,为我自己谋出一个前程,你当为自己慧眼识珠、教导有方而感到欣慰。”
“哈哈哈...”李凭云仪态尽失地大笑起来,却更是风流狂妄,眉梢眼角,写尽“鹤貌枭心”。
“我当然欣慰!赵大人终于能独当一面了,我选的人,我教的人,今天是我在世上最痛快的日子!”
李凭云八成是疯了,但赵鸢年少时,也曾为他的张狂神魂颠倒。是他教会了她勇敢、坚定、强大,李凭云是为她点灯领路之人,她永远敬他。
一盏灯燃尽时,就是一切重新开始之际!她面上无喜无忧,眼里一片清净:“我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守一份信念才坚持了十年,可连我自己都不信这话。说那十年我不是为你活,只怕要遭天打雷劈。今上不容一个女人在他的朝政谋事,我要去太和县上任,必须抹去赵鸢这个名字。从今以后,我只能做贺乾坤,而从今以后,我终于能只为赵鸢的公道而活了。”
李凭云如酩酊大醉一般,浪荡地笑着:“没有我李凭云,你赵鸢能活多久、走多远,我拭目以待。”
赵鸢听得出他的恨,却不懂他有什么可恨她的?罢了,她也不想懂了。
赵鸢终于明白了李凭云身上不问世事的超然气度从何而来:胜者,俯视一切。而如今她是胜者,是高处俯视的人,原来高处的人,是真的看不到底下人的挣扎的,因为一山还比一山高。
她向李凭云作了一记长揖,正式作别。
为了防止李凭云不肯放她走,在他前往泰山的日子里,她将自己的人按插在府中,五十步守着一人,现在她每走一步,身后便多一人,走到府们,淳于归队,跟在她身后追问:“赵大人,就这么走...是不是太不讲江湖道义了?”
“等皇帝想通他被我愚弄了,再走就来不及了。”
“那你跟兄弟们总得带上细软,才能远行啊。”
“细软同性命哪个重要,你自己掂量。”
“咱们就这么去太和县,万一肃州官府不认你的调令呢?”
“调令啊...我准备了十份,十份都不认的话,便不做县令,直接做肃州刺史。”
话说的有多满,打脸来得就有多快。刚出京畿,进入陇右道,赵鸢的嘴就被漫天黄土治的服服帖帖。
九月,长安下雨,陇右下土。
经过太原和北关楼两次守城战,赵鸢手底只剩四十来人。能从那样危急的情形下活下来,都是命大的铁汉,但说来奇怪,以前四处奔走,从不见他们身体出过毛病,这回像是中了邪,抵达凉州第二天,全体开始上吐下泻。
赵鸢算了笔账,四十余人,在客栈多住一夜就是十两银子。虽然她手里留了些从程仲仪家里盗的银子,目前还算充足,可日后要用银子的地方多的是,不能把银子浪费在行路途中。赵鸢既不舍得在客栈花银子,又不能逼迫兄弟们带病赶路,权宜过后,决定转移去郊野的驿馆。驿馆地处戈壁,四处都是地,连茅坑不够的问题都一并解决了。
一场飓风刚刚落幕,夜里的戈壁滩星团璀璨,明月如匠人精雕细琢的一弯弧钩。
太宁八年,赵鸢便是经由这一路前往太和县赴任的。舟车劳顿过后,她没有任何缅怀过去的心思,进屋直找枕头,一觉睡到天大亮。
日头高照,赵鸢仍在恶鬼缠身的梦中,门外一个声音着急地起跳、降落、起跳、降落...
那身影正是淳于,急切道:“赵大人,不好了!咱们的银子被盗了!”
纠结是写到结尾鸢妹四十岁还是再年轻一点。
年轻一点觉得不够味,写到四十岁怕吓跑我为数不多的亲爱的读者
我真是个纠结的可爱鬼
另外
因为我实在无法共情李凭云这个人,最近急迫补充人物心理方面的知识,学到了很多新知识,还是挺开心的。
不知道看到这里的读者能不能理解,受童年被遗弃、居无定所的经历影响,李是个情感表达困难的人,按理说,应该是由我们鸢妹去治愈他的,可因为鸢妹有她自己的人生,不是为治愈救赎任何人而存在,而且她的人物目标、人物自信深受李的影响,所以逃离李的影响,才是她的圆满结局。
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反正李凭云真的是本文唯一悲剧担当了(但他也该)。
最近边码字边听王三浦老师的短歌行,除了绝了也没有其他会说的,恨我词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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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无名女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