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凭云在鱼观楼设了宴饮。
作为李凭云强取豪夺且明媒正娶的妻子,今夜赵鸢才发现枕边人的富裕。
皇帝或是贵人赐登士之人宴饮,此宴称烧尾宴。李凭云备的这场烧尾宴,有一百零八道食物。太宁年间,赵鸢从未在民间见过如此豪横的烧尾宴。
烧尾宴分席而食,每席都有食单。
作为李凭云的点缀,赵鸢对他们的谈话兴致缺缺,一门心思都放在食单上。
她面前有一道不在食单上的食物。赵鸢的下巴朝那道多出来的菜肴点了点,小声问道:“郎君,为何我们席上会多出一道。”
李凭云:“多出这道菜,叫仙人脔,特意娘子你准备的。”
“炖鸡就炖鸡,好似起个附庸风雅的名字,鸡就不是鸡了。”
李凭云手握汤勺给她盛了一碗“仙人脔”:“喝汤。”
他们意识到了彼此之间在吵架,却记不起为何而吵。
赵鸢最厌烦之事,无非被塞进一套不喜欢的行头里,她傲慢道:“喝你娘的汤。”
若不曾读书入仕,赵鸢也是个被泼天富贵宠出来的千金小姐。她有她的傲慢和任性,只不过在过去,这些劣性都被压了沉重的圣贤书下,后来她决定不信圣贤,又被女皇百无禁忌地纵容着,这些劣性重见天日。
她越是顽劣,李凭云越是对她有**。
程钰作为给事中,礼部尚书之子,是今夜的主宾。程钰是国子监出身,是赵鸢的正经师兄,当年因病误了科举,程仲仪在门下省给他谋了个闲差,后来一步步走向门下省的核心,四年前被授给事中,官居五品。
其人文质彬彬,低眉善目,和他父亲程仲仪一样,单从面上看不出半点贪相。
二人成婚当日程钰去了外地,今日特地送上一副玉如意,做赵鸢和李凭云的新婚贺礼。
赵鸢一想这是赃物,巴不得把它扔湖里,李凭云收下玉如意,游刃有余地和程钰交谈。
程家祖籍在扬州,李凭云特地请了扬州乐师奏乐。崔宜文是鱼观楼最善舞的姑娘,又叫来她来跳舞。
乐师每奏一弦,赵鸢就听到银子叮当响的声音。她苦苦思考——李凭云的银子从何而来?
朝廷官员俸禄不多,除了一品大员,正四品以上的官员,不贪不抢,到死也就勉强养家糊口。
李凭云一个礼部侍郎,上任没两天就被罢了官,买身衣服都要死七百咧地求她掏钱,今日这一出鸿门宴,不算请乐师的价格,光食材都过了百两。
难道她这奸佞嫁了一个贪官?
她瞅瞅李凭云的袖子,满袖清风。
就在赵鸢专注思考的时候,客人们发出一声惊叫,乐师也停了奏乐,赵鸢朝台下看过去,崔宜文竟从跳舞的鼓上摔了下来。
崔宜文似乎是认为自己演砸了,不等旁人去扶她,她自己羞愤地跌跑了出去。
李凭云示意继续奏乐,乐师用高超的技艺把宾客们的注意力又吸引了回来。
赵鸢担心地望着崔宜文的背影,“李大人,我去看看她。”
赵鸢在崔宜文口中劣迹斑斑,李凭云并不放心她,但更不敢阻拦她。
“你乖一点,今晚不要惹事。”
赵鸢横他一眼,用益州话说了句粗口。
崔宜文跑得贼快,赵鸢随手拉了个小厮,问他见到崔宜文了么,小厮给她指了个方向,赵鸢刚到过谢,湖边传来扑通一声响,空气里还有崔宜文的残影。
她跳湖了。
赵鸢一边喊来人啊一边跑去湖边,但自从李凭云来了以后,鱼观楼的人越来越少,压根没人听见她的求救。
崔宜文在往下沉,她毫无求生欲。赵鸢对水有阴影,根本不敢下去,她急得朝自己额头拍了一巴掌,不再多想,将外裳脱下,把一条袖子绑在树上,另一条袖子在手里转了三圈,跳下水中。
她在心中默念了一句“一切皆幻想,无惧便无患”,屏住呼吸,沉入水面。
太原大水时,江淮海前去救她,教过她泅水。她抛弃恐惧,抓住崔宜文的手,借着衣服的力往岸边划去。
崔宜文吐了一大口水,痛苦地呼吸着,赵鸢冻得要死,把她往房里拖,崔宜文用尽浑身力气挣扎,赵鸢吓唬道:“你信不信我打你?”
崔宜文扬起脸:“你打啊,你是官夫人,打死我一个贱口,律法也不会处置你!”
赵鸢倒是想打死这寻死之辈,可现在她只想钻进被窝里取暖。赵鸢见过宫里年长的宫女教训年幼宫女,抓头发这一招什么时候都好使,她抓着崔宜文的头发把她拽进最近的屋子里。
这恰好是一间厢房,赵鸢进屋先栓上门,然后立刻去找可以取暖的毯子。
趁着这个间隙,崔宜文一头撞上墙。
赵鸢见她一心求死,知道问题不简单,她索性换了个套路,“你若真寻死,我可以帮你动手。不过你能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告诉我你为何寻死?”
崔宜文是被从水里捞出来的,披头散发,妆容尽花,声音如水鬼一般阴森,“你们这些官家孽畜,将我们下等人的苦难当做乐子。”
赵鸢没有辩驳,她把自己裹进毯子里,淡漠地看向崔宜文。
“听闻李家娘子是太宁年间的女子进士,十七岁就科举入仕了,你知道我十七岁在做什么吗?不,我应该问,你知道我七岁时在做什么吗?”崔宜文麻木道,“七岁那年,我爹娘为了给我弟弟筹学馆里的束脩,把我卖给了教坊司做官妓,教坊司的人说,我手脚修长,应该做舞妓,我学了两年舞,九岁那年登台献艺,程家老畜生下扬州,一眼看重我,那年我才九岁...后来,他儿子也来了,我十七岁时,生了一个死婴,也不知是他俩谁的,后来老畜生夫人发现了我,就把我卖给了去做了私妓,江淮海把我救出苦海,让我读书认字,我学着写了两篇诗文,竟然以为我能和你们官家小姐一样清白,李侍郎对我不过温柔了一下,我就以为我也能倾慕他,你知道我今天在席上看到他和程家那畜生谈笑风生时的心情么!除非你下辈子做了我,否则,你不会知道的。”
一阵恶寒由心底而起,侵入赵鸢四肢百骸。
崔宜文双目失神,仿佛是个已死之人了。
“我说完了,可以去死了么?”
赵鸢披着毯子走到崔宜文身边,摊开毯子,将崔宜文裹入怀中。
她的声音似一道幽灵在崔宜文耳畔盘旋,狰狞地想要进入崔宜文的内心。
“有错的是他们,你没有任何错。就算有一日全长安的人知道了你的过往,对你冷嘲热讽,指指点点,错的依然是他们。”
崔宜文惊慌地推开赵鸢,“你为何要给我说这些?”
“因为我知道你的公道快要来了。”
她把毯子裹在崔宜文身上,问她:“你之前说曾有人提起李凭云的名字,可是礼部尚书程仲仪?”
“是...是他,太宁十一年秋,扬州举办秋试之前,他下扬州,我陪他见当地富贾,那些人走后,只剩我们二人,他说...若李凭云在,科举就不是这样了。”
百感交杂,赵鸢只能发出一声冷笑。
赵鸢道对崔宜文连哄带骗:“我略通阴阳五行指数,这一个月赶死的人太多,投不了好胎,你不着急的话,再等两三个月。”
“你为何救我!”
赵鸢觉得奇怪,这世上好似每一件事都要有个理由。爱人要有理由,杀人要有理由,就连救人也要理由。
“我是江淮海的朋友,救你一命不为过。我不会记得今夜你对我说的话,过了今夜,你也要学会忘记过去。”
崔宜文捂住脸恸哭起来。
赵鸢见她哭得如此可怜,又怕自己给她带来过于美好的希望,她声音冷下来,“我不是好人,我救了你,你也得有所付出。”
崔宜文抬起头,露出兔子一样通红的双眼。
“你...你要我干什么?”
“没想好,等我决定了那日,希望你能在所不辞。”
赵鸢十七岁入仕,十八岁持刀,她亲自带出来的少年状元被活活打死挖去双目,所爱之人的前途性命被她父母亲手断送,她于高楼断发明志,于皇城跪坏了一双腿,手里过了二百零三条人命,其中包括她的恩师女皇。
历经了这些的人,只是一个不含情理的冷淡目光,便让人不寒而栗。
崔宜文道:“我...我会的。”
赵鸢揉揉她的脑袋,“你在这里休息,旁人问起今夜之事,就说你跳舞出了错,不满自己技艺生疏,一时想不开跳了水。”
崔宜文点头。
赵鸢开门离去,想着程家父子的事,不知不觉走回了湖边。
她救出崔宜文以后,外裳仍绑在树上。
湖边,李凭云抱着她的衣裳,怔怔望着湖水。
赵鸢决定吓他一跳,她悄无声息来到李凭云身后,鬼魅似得,“李施主见过水鬼么?”
李凭云回头,撞见一只落汤鸡,恰和今日宴上那道仙人脔遥相呼应。
他解下大氅带子,赵鸢看懂了他的动作,他想把大氅披在她身上。但这件事于李凭云并不容易,赵鸢直接钻进他怀里,“钓到鱼了么?”
李凭云圈住她的腰,哑声说:“白鱼入舟,好兆头。你呢?怎么湿成了这样?”
赵鸢听出他的一语双关,老脸一红,“回去了再说。”
马车上,赵鸢脸上泛起平日没有的笑容,嘴角一直上翘。
李凭云见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问她道:“笑什么?”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能不笑么?
“和你无关,不要多想。”
“可我喜欢赵大人这样的笑,你从未因我这样笑过。”
他喑哑慵懒的嗓音让马车里的气氛突然暧昧,赵鸢避免去看他氤氲的眼睛,她低下头,手指沿着他大氅上的忍冬纹不断往复地摩挲,俨然忘了他们正在吵架。
“李大人,赢了这一局,你想做什么?”
李凭云直言不讳:“享受我的战利品。”
他又问:“赵大人呢?”
赵鸢跟老天爷打赌赌李凭云会长命百岁,那一场赌局好像耗尽了她所有运气,她再也没赢过,所以,她不知道如何做一个赢家。
“我想...”
后面的话被李凭云的吻吞没了。
马车一个颠簸,赵鸢怕他的手没有支撑,身体滑下去,伸手扶住了他的腰,无意中把自己向他怀中送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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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辟死其舍2(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