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赵鸢得知自己去平康坊一事,李凭云脑袋稍稍一转就想通了。
赵十三统领金吾卫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提拔自己人。金吾卫里,有五分之一的是赵鸢以前的手下。他们的眼线遍布全城,前脚在平康坊见到他,后脚就来给赵鸢告状。
女皇身边的这些人,唯独赵鸢真正学到了她的手腕。
如今这个赵鸢,贪权贪势,喜怒无常,不能再把她当做一个纯真的姑娘看待了。
李凭云他走向窗前,把从沈云岚手里得来的账本递向赵鸢。
“...既然李大人得了账本,为何不自己留着?”
“这是你过去以权谋私的赃物,若在我手上,我怕忍不住揭发你。至于陇西马场,请赵大人献给今上。”
赵鸢走到窗前,注视着与霜雪同色的白梅。
她是四年前的冬天突然喜欢上梅花的,那日她从宫中归来,霜雪了长安城,一片苍凉萧条,她踩雪回到院中,双腿疼痛难耐,俯仰之间,乍见寒梅盛开。
那枝梅花让她想到了李凭云,一身素白,不与万物争春,不屑清白。
自那年以后,她每年都期待着冬日到来。
“李大人,我不做善事,只做交易。”
“我会护赵大人全家平安。”
“赵家的平安和传世清名,我会自己守护。我要你拿来交换的,是你的承诺。”
“要我承诺什么?”
“李大人有治世之才,不应做君王鹰犬,为百姓做个好官,为你自己做个好人。”
“赵大人,这桩交易我没法跟你做。”
赵鸢浅浅一笑。
“我于君身见一只闲云野鹤,又见寒梅不畏料峭,以为那些幻相是你,如今一无所有,才明白,我看见的是心中的自己。李大人,既然你不是我的救赎,就让我放下你吧。至于陇西马场,我白送给你。”
几日后,赵鸢、李凭云、沮渠燕,还有关外负责马场的胡商于鱼观楼见面。
给他们奉茶之人有一双纤纤玉手,不似做粗活的人,沮渠燕率先注意到奉茶女:“这双手生得真漂亮。”
李凭云讶然:“崔娘子?”
崔宜文褪下花魁衣着,穿一身青白长衫,洗掉手上蔻丹,纶巾束发。貌美之人,越素越是楚楚动人。
赵鸢心说这帮人真是对美人不尊重,这么久才注意到人家,她可是一入门就注意到了奉茶女是个大美人。
这美人一看行头就是冲李凭云来的。白衣状元国子监问审、京兆府雷火劈裂型架、十年沉浮光复宗室,种种事迹加起来,让李凭云这个名字蒙上一层神光,在长安街头时常可以看到穿青白色者,他们都是“李凭云”的信徒。
崔宜文为李凭云穿青白,目的不言而喻。
李凭云如今称得上位高权重,除了是个残废,哪哪儿都不赖。有姑娘仰慕他,赵鸢并不意外,也不因此心生波澜。
她只是不明白这世道。
李凭云十年冤屈无人问津,一朝得势万众敬仰。
今日李凭云是主人,客人的是关外胡商,她和沮渠坐在副席。沮渠燕小声问她:“嫉妒么?”
赵鸢不想回答这无聊的问题,只摇了摇头。沮渠燕又道:“是我糊涂了,你怎会嫉妒这以色侍人的玩意儿。”
赵鸢道:“裴夫人,在这些男人眼里,你我与你口中‘以色侍人’的玩意儿,唯一的区别是我们多了可以被利用的家世而已,同是身不由己之人,何必相互轻贱。”
二人私语时,胡商的眼睛几乎贴在了崔宜文身上。
那狩猎者一般的目光,崔宜文见多了。
她向后退到李凭云身边,哀求地看向李凭云。李凭云岂会看不懂她乞求?只要他当着胡商的面护了崔宜文,胡商就不敢再有非分只想。
但他不敢。
他太了解那位赵大人了,她是眼里容不得沙的人。倘若他今日当着她的面帮了崔宜文,他会被她永远扣上“荡夫”的帽子。而更可怕的后果是,会让崔宜文误认为自己是个庸俗的男人。
李凭云举起酒杯,深情脉脉看向胡商,“我与阁下一见如故,阁下西出长安,不知何年能够再见,你愿与我喝了这杯交杯酒么?”
该胡商连夜逃出长安。
得来陇西马场,便有替皇帝敛私财的工具了,李凭云心情好的不得了。
以前一到傍晚,刘颉就会带着昭哥蹴鞠,如今昭哥玩不了蹴鞠,这段时间便空下来了,李凭云趁机给刘颉塞了点政务,再给昭哥塞点功课。
“李凭云啊李凭云,朕只见过皇帝给臣子找麻烦的,还没见过臣子给皇帝找事儿干的。”
李凭云道:“陛下唯有勤政,才能堵住言官的嘴。”
“操他娘的言官。”
宫人吓得纷纷下跪,李凭云见怪不怪。
他拿出马场账本,刘颉看到一堆官员名单,浓眉蹙起,赶走宫人。
“这哪来的?”
“明德皇后派陈家人在私下经营马场敛财,这是赛马季马场账目,账目中所记,只是这些大臣家财里的九牛一毛。”
“娘了个犊子,朕真是大开眼界...御史台的人呢?给朕叫过来!”
刘颉脑子只有一根筋,他的想法很简单,没钱就省钱,碰到贪官就除贪官。
李凭云跪下,“陛下,当今还不是除贪官的时候。”
“...你再说一遍,朕听不懂。”
“马场的账目只是小钱,若是清查,赃银也是上交国库,到不了陛下的私库。留下马场,陛下可以效仿明德皇后。”
刘颉以前当王爷时,没少贪污,但现在身份不同了,他认为作为皇帝,装也得装出一副清正廉洁,李凭云天天教自己仁政,没想到他会帮自己敛财。
他搓了搓手指,“李凭云,这些钱,真的能进朕的私库,留给朕的子孙?”
李凭云道:“臣虽希望陛下是仁君,却不忍陛下忧愁。前黄门侍郎柳霖擅财,陛下可以放心把马场交给他,若有人知道马场的事,由他顶罪,不会有人怀疑陛下。”
皇帝也爱财,刘颉欣然接受了李凭云的建议。
可他越想李凭云这个人越不对劲。
他图什么?不贪权,不贪财,不贪美色。
刘颉试探道:“李凭云,你闷声办成这么一件大事,想要什么赏赐?”
李凭云道:“臣想要什么,陛下都能给么?”
“你只管提。”
“赵鸢不嫁臣,臣想请陛下再赐臣一道圣旨,准许臣与赵鸢三月三日完婚。”
“人赵家把你的聘礼扫地出门,你就非得当这个上门赘婿不可么?”
李凭云道:“当年她的父母害臣不浅,臣既然不能冤冤相报,也不愿让他们舒坦。”
“我看你就是想娶那个小贼婆,故意用这种话来骗朕!”
李凭云哀求道:“陛下与我有恩,我不会因任何人欺君。您就圆了我的心愿,让我娶她吧,臣是个贱民,一个贱民能娶长安权臣的女儿,臣配得上这风光。”
为防赵鸢抗旨不遵,这道圣旨是死令,拒婚便是抗旨不遵。
赵鸢的口风始终不变:“婚姻大事,我不能自己做主,得问过我爹娘的意思。”
无人理解赵鸢为何抗婚。在所有人看来,她和李凭云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且她年纪确实不小了,再不成婚,这辈子就没机会成婚了。
就在赵鸢以为自己把责任甩给父母,就能高枕无忧时,赵太傅来访。
他朝服未退,显然刚下朝回来。一开口,赵鸢警觉他苍老许多。
“昨夜李凭云带了赐婚的圣旨,三月初三是吉日,鸢儿,你嫁吧。”
赵鸢的眼前起了一片雾,她不再能看清自己的父亲,更无法看清这个世道。
“父亲意志一向坚决,为何突然改口了?是李凭云拿陛下施压于你么?”
“他连下两道圣旨逼婚。你母亲...一直认为是她害了你,只要她谢罪了,李凭云就不会再逼你,她昨夜跳湖寻死,好不容易醒来,又开始不喝药了...你安心嫁了,让她好好过完最后这段日子吧。”
赵鸢忘乎礼义,破口大骂:“你说的是人话么!当年我想嫁,你们烧我信物,杀我心上人,如今我不想嫁,你身为人父,却来求我嫁他。”
“赵鸢,这次是陛下亲自写的圣旨,难道要一家人都陪着你抗旨么?”
赵鸢常听女皇说,人生一场大梦,她觉得人生比梦荒唐多了,梦好歹合乎情理,人生却狗屁不通。
“他是贱民时,我不能嫁,他是权臣时,我的父亲求着我嫁他,这世道就从来如此么?父亲,我的阿爷,是你教我做人要坚守本心,你的本心又是什么呢?”
“我也教过你审时度势,大局为重。”
赵鸢手掌撑着石桌,石桌的冰凉直触心底。
“我为赵家的门楣,牺牲的还不够多么?你让我读书我读了,让我考科举我也考了,你让我做个好官,我一日不敢懈怠本职,生怕辜负了自己的姓氏!可你还要把我往苦海里逼!你知不知道我每见到李凭云空荡的袖子,见到他额头的疤,就多一分愧疚?我一见到他,就想到这世道如此不公!就想到圣贤书里每一个字都是假的!想到你和我娘做过的错事!你要让我如何和他一起度过余生?”
“赵鸢,世道不同了。当年你不嫁给他,尚有退路,如今咱们一家没有退路可言。既然只能往前走,就高高兴兴地往前走。”
赵鸢漠然道:“若您的女儿不得不嫁,那我不当您的女儿了,这些年你让我做的事我都做了,我无愧于你和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