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种种令赵鸢彻夜难寐,折腾到四更好不容易睡着了,她却做了一个难以言说的梦。
她洗了冷水澡,摊开纸张默写清心咒,写到一半突然发现一事——
以前写清心咒,是因为要心无旁骛地往上爬。如今女皇已死,她没有清心的必要,也许,她可以容许一些邪欲进入自己的心灵。
想到此处,她脸上不觉露出笑容。
赵鸢翻了一早晨黄历,接下来几个吉日被她烂熟于心。小甜菜拿着一罐晒好的萝卜干过来,“赵大人,看黄历找日子?”
“闲来无事,翻着玩儿。”
“那个...”
赵鸢打断她的话:“找到沈云岚了么?”
“昨天晚上淳于来报信,说是把长安这段时间进出人员的名单都查过了,没见着这人,他担心沈云岚在打仗的那几天就离开了长安。”
“他若是离开长安不再归来,倒也没有什么担心的。就怕他仍在长安,却故意躲着我。”
赵鸢把清心咒丢进火盆,这时她脑海浮现出一个人名。
“新皇登基后,陛下身边人死的死逃的逃,柳霖却落得了善终。小甜菜,捎个口信给赵十三,让他这两日挑个空去柳霖家里搜查一番。”
“好嘞,我就借着送萝卜干的借口过去。”
“你晒萝卜干了?”
“...你这一天天脑子里真是什么都装不住。”
赵鸢挨了骂,稍为把心思拉回来一点。
小甜菜在她面前转来转去,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赵鸢问道:“你做坏事了么?”
“赵大人...能求你一件事么?”
赵鸢道:“你对我几时这么生疏了?”
“赵大人,这男人吧,甭管是瘫还是丑,只要有了权势,身边多的是投怀送抱的女人。我...你能找李大人帮我说说亲么?”
赵鸢讶异道:“你想嫁给李凭云?”
小甜菜连忙摇头,“我怎么敢!是想请李大人替我跟甜枣大人说说亲。”
赵鸢没想到小甜菜对田早河还贼心不死。李凭云回来,朝廷做了一些人事调动,尤其是尚书省,他将好几位国子监的博士调去了自己手下,田早河却不包括在内。
按常理来说,这很奇怪,但想想那二人的性子,田早河不喜欢争先,李凭云不喜欢劝人,这事也能想通了。
赵鸢想到之前光复军兵临城下,答应过小甜菜要让她出嫁的。她跟着自己这么多年,已经耽误了最好的嫁人年纪,赵鸢决心要替她拿下这门婚事。
赵鸢道:“我之前打探过田兄的意思,他当时说,没有成婚的打算,此事就算有李凭云帮忙,也只能尽力而为。你呢,平日也多去见识见识其它的公子,做两手准备。”
小甜菜兴奋地抱住她,“赵大人,你真是顶顶顶好的人。”
好人?赵鸢不甘如此自称。
小甜菜去给赵十三报信,她自己坐在椅子上,手抚着抚着眉间那朵云,琢磨该如何跟李凭云开口小甜菜的婚事。
李凭云平日在尚书省办公,赵鸢现今只是平民身份,没有理由出现在皇城。她听说李凭云住在东市的官舍,素装打扮一番,便乘车去了官舍等他。
赵鸢的马车停在官舍旁的柳树下,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天已黑,李凭云屋子却仍未亮灯。
没等到李凭云,倒是瞧着几个官员挽着女扮男装的娘子走近官舍。
住在官舍的官员,通常是各地来京师办事的,一离家就是几月之久,没有妻妾在旁,难免寂寞,长安又是如此一座生产美人的城池,便免不了这种在官舍狎妓的行为。
赵鸢一想到自己的理想圣地,是他人藏污纳垢之处,便不由感慨人世千姿百态。
她在马车中又等了一会儿,终见遥遥驶来一辆马车,马车上下来一位绯衣高官。
每次风吹他的空袖,她的心也会跟着晃一下。
“李凭云!”
赵鸢趁他未进门前喊住他。
她一席浅清长衫,斯文婉秀。
青白是贫贱人的颜色,十年前李凭云蒙冤,从此赵鸢只穿青白,如今女皇在诉状上画押,他沉冤得雪,位极人臣,她却戒不掉只穿青白的习惯。
她不想暴露自己的腿伤,缓步而来。
“赵大人?”
他知道赵鸢最重视的是她的士人身份,故此在身着官服时,特意向她行士礼。
“李大人不请我上去喝口热茶么?”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对情爱满心好奇的小姑娘,而是一个游刃有余的女人,一颦一笑都有更深的意味。
“赵大人,寒舍清苦,我请你去酒肆。”
一想到“喝酒”赵鸢就头疼。
“我就找你说两句话,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
李凭云看了眼她的裙摆,担心她的腿受不了风寒,“跟我走吧。”
李凭云官至四品,住的仍是官舍里最普通的屋子。屋中一书案,一木床,一衣柜,无他。
赵鸢坐下,她本想看看别的地方,但东张西望一会儿,还是不由看向李凭云。李凭云从柜子里抱出一席崭新的被子走向她。
赵鸢警惕道:“你要做什么?”
李凭云笑意深邃地走来,他直接摊开杯子,盖在赵鸢腿上,“屋里冷。”
赵鸢也住过这样的屋子,但她不觉得苦,换李凭云住这里,她的心就有些委屈了。
“以李大人之功,应赐官邸的。”
“陛下赐了官邸,位于东市,正在修缮,开春就能住进去了。”
赵鸢拨弄着被角的结,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李凭云什么都知道。
赵鸢是典型的口是心非,她嘴上巴不得和他划清界限,但心里一直很在意他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可否请赵大人帮个忙?”
“你说吧。”
“春闱在即,四方学子陆续入京,我平日里抽不开身,新居装潢需要人去监工,赵大人若是得空,可否替我去监工?”
赵鸢心里想:是嫌她闲么?
嘴上说:“我一定不负李大人所托。”
李凭云起身,赵鸢:“你又留下我一人?”
李凭云道:“我去隔壁借点炭火。”
没多久他单手抱着炭盆前来。他把炭盆放在赵鸢脚边,点燃木柴,屋里升起一股令人昏沉的柴火味道。
这味道很冲,为了压制柴火味,他点燃檀香。
都是些平常小事,他做起来却格外花时间。等他点完香,回到赵鸢时,她已经昏昏欲睡了。
李凭云在她身边坐下,他的手穿入被子里,捏住她的小腿。
赵鸢迷迷糊糊道:“别...别...疼...”
“赵大人,想好成婚的日子了么?”
“这婚事我不答应。”
“既然不想嫁,就别用这种勾引人的语气对我说话。”
他抬起赵鸢的小腿,搭到自己腿上。虎口衔在她脆弱的髌骨下方,“这一箭,恨不恨我?”
“李大人,我是个不敢爱也不敢恨的窝囊废,你就别问我这么难的问题了。”
“好,那赵大人今日为何来找我?”
赵鸢把小甜菜的请托告诉了李凭云。李凭云听完,一阵纳闷,“我记得她以前和高程二人有过约定。”
“...李大人,不是每个女人都是天生情种,大部分姑娘都渴望着安稳的日子。”
“这事我可以答应赵大人,不过得给我一些时间。田兄一封《劝帝王书》,罗列了几十条要陛下远离我的原因,等风波平息以后,我替你去问他心意。”
《劝帝王书》一事赵鸢也有所耳闻,田早河携国子监青年博士们共同上书,不得让李凭云进入礼部,朝中大臣纷纷复议。程仲仪作为昔日的国子监祭酒,今日的礼部尚书,力保李凭云。
李凭云看似被朝臣群攻,却成为最大的受益者。这封《劝帝王书》一出,人们只会记得他以德报怨,却被整个朝政针对,谁还会再提当年他利用国子监问审残害大臣的事?
赵鸢看透其中利害,语重心长道:“田早河这颗枣,只顾喂饱学生,从来不管朝事,李大人,你不能仗着人家老实就利用人家。”
李凭云哂笑道:“我做什么都逃不出赵大人的法眼。”
赵鸢道:“李大人,你心机叵测,我实在不敢和你这种人过一辈子。”
李凭云的拇指推了一下她受伤的髌骨,赵鸢发出一声凌厉的痛叫。
“信不信我踹死你!”
李凭云放下她的腿,朝她俯身而去。赵鸢闪躲不及,被李凭云钳住下巴。
他没有立马吻她,而是让这段将吻不吻的暧昧被无限延长,等到赵鸢耐心全无,他才蜻蜓点水似的吮了下她的嘴唇。
“知我者莫若赵大人,我不敢让你和别人为伍。”
赵鸢的屁股一点点往外挪,试图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李凭云突然紧紧捏住她的脸吻了起来。
如果让赵鸢评说李凭云的变化,她肯定不会选他那条失去的胳膊,而是会说...他的**变得让人难以捉摸。
她壮胆向上摸了一把,李凭云没料到她这么大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赵鸢。
“你要是想成家,我会帮你找个温柔体贴的姑娘,又不嫌你断臂的姑娘与你成婚,在那之前,我用手帮你。”
于是在风雪狂做之际,赵鸢被李凭云赶出门外。
赵鸢始终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不跟李凭云成婚,是为他好,替他说亲,也是为他好,用手帮他,更是为他好。若她是李凭云,该感激涕零才对。
赵鸢在李凭云那里窝了一肚子气,回家丢了两个花瓶出气。
小甜菜恼火:“咱们家现在要揭不开锅了,你还砸东西!”
“等你嫁出去了就能揭开锅了。”
赵鸢开始算计田早河的彩礼。
田早河这些年吃住都用公家的,家底应该不少。
“赵大人,你...卖我求荣,你还是不是人了!”
赵鸢无辜道:“我哪里不像人了?”
“她哪里像人了?恶鬼一只,为祸人间。”回话的不是小甜菜,而是赵十三。
他偷偷摸摸换了女装,倚靠在门口,小甜菜中肯地评价:“十三姐还是当女人看起来顺眼。”
赵鸢从方才的嬉闹中抽身:“找到沈云岚了么?”
赵十三摇头:“今天把柳霖家里搜了个遍,装着金子的骨灰盒都搜过了,没找到沈云岚。”
小甜菜焦灼道:“他要是拿着马场账本去报官,咱们是不是都完了?”
对赵鸢来说,那些账本最致命的不是她收贿卖官,而是她借马场掌握了朝官们行贿赌博的证据,一旦证据曝光,她负罪是小,赵家世代清白门风,都要毁于她手了。
事已至此,她没别有回天之力,也只能被迫着乐观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掉。”
此夜风雪未宁,官舍门窗被吹的呼呼作响。
李凭云只留了一盏昏灯待客。
柳霖裹着一件金贵的狐裘,满目荒凉。他脚下跪着一个年轻单薄的身影,那身影在李凭云面前颤抖不停。
柳霖对脚下的年轻人道:“李侍郎跟别的官儿不一样,他是好人,你不用怕他。”
不怪人怕他,而是李凭云从小就是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如今断了一臂,他越发镇静。
小的时候他经常偷跑下船,被他爹发现,会吊挂在甲板上用沾了海水的鞭子抽打。后来借居周家,又被周家兄弟欺负,他发现人,有了期盼,就会有绝望。
无欲无求,是一切应对之道。
李凭云问脚下之人:“你叫何名?”
“回...李侍郎的话,奴才沈云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