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来送聘的,是陛下亲卫,你们瞧见了,其它人家也瞧见了,哪有叫陛下亲卫多跑一趟的道理?此番是陛下赐婚,诏书盖得是国玺,你们赵家簪缨世家,就不要为难我们这些蝼蚁小人了。”
阿宋一通话说的赵鸢一愣一愣。
世态炎凉啊,女皇在位的时候,谁敢这么跟她说话?
五六个沉甸甸的箱子拦路石似得放在赵家院子里,压根轰不走,赵太傅也一筹莫展。
此事的难,不在李凭云要不要娶,而是在于赵鸢要不要嫁。
赵鸢叫家丁翻开箱子,里面都是贵重之物,越看越觉得婚姻无趣,提不起兴趣。
梁国郡主不知何时从屋里跑了出来,丫鬟在后面追着她:“夫人,外面天寒,大夫吩咐了您不能见风。”
梁国郡主愤怒地抓起一箱金珠,扔进池塘里。
赵鸢赶忙拦住:“阿娘,聘礼扔了就不能还回去了!”
梁国夫人抓住赵鸢双臂,她因病变得瘦骨嶙峋,此时情绪剧烈起伏,美丽的面容变得狰狞不堪。
“一个贱民,一个死囚,一个杀人犯,一个反贼,一个残废!都敢来羞辱我们家了!”
梁国郡主说李凭云什么,赵鸢都能接受,因为那是母亲的偏见,不因她而产生,也不会因她而消除。
她什么都能忍,除了一桩——
“他没有杀过人,他是被冤枉的。”
“鸢儿,听娘的话,你是被他骗了,那种人为了活命什么谎都编的出来的,鸢儿,你太单纯了。”
金珠在池面散开,赵鸢避开梁国郡主的目光,盯着粼粼水光,
“娘,杀人的不是他,是你啊。”
赵鸢搀扶着梁国郡主,走向赵太傅。
“你们大抵是不知道当年我有多喜欢那个人的,喜欢到就算他说要娶我,我还怕同他成婚以后,他会后悔娶我。”她声音柔柔的,甚至带着些笑意,仿佛只是再谈一件过往趣事,轻描淡写。
赵鸢把母亲交给父亲。
“当年为何那样做?”
赵太傅沉默的按住梁国郡主的手,不让她说出口。
他在保护自己的妻子,也在保护自己的女儿。
那个答案,赵鸢承担不起。
梁国郡主却冲出他的桎梏,扑上来抱住赵鸢:“鸢儿,算命先生都说了,只要他活着,就会压你的命,娘都是为你好。”
赵鸢没想到自己苦求多年的答案如此荒唐!
这令人发笑的回答让她眼底生出笑意:“若他不是贱民,不是囚犯,而是出身王公贵族,还会如此么?”
赵鸢开始大笑。
真是荒唐啊。
因为算命先生一言,害死冯洛一条命,李凭云十年颠沛流离。
这婚,她还敢成么?
赵鸢笑着走出了赵府。
出门之际,两路人马左右将她包围。
“属下恭送赵大人回家。”
赵十三、淳于他们都来了。
小甜菜捂着肚子跑上前,“哎哟你们骑马的不能慢一点么?”
淳于笑道:“你是该动一动了!”
赵十三跳下马:“赵大人,你跟小甜菜骑一匹马,我们护送你回家。”
赵鸢道:“我要走回去。”
小甜菜叉着腰:“一个瘸子还这么倔!”
赵鸢睨了她一眼:“胖妞还想不想嫁人了?”
小甜菜虽然担心她,但拗不过她。
于是,赵鸢一人在前走着,他们一大群人在后面跟着。
赵鸢没有再刻意掩饰自己的腿,她的步伐凝重蹒跚,但上半身沉稳,走路时,步摇一动不动。
她正试以她的方式,走出一条属于她自己的路,为了这些信任她的人,也为了她自己。
...
李凭云还来不及处理被赵鸢拒收的聘礼。今日程仲仪告诉他,昨夜去赵府和赵太傅长谈,他提出要告老还乡。
赵家祖家在蜀地益州,高山峻水,隔世而立。
李凭云和赵太傅交集寥寥,但只是看看赵鸢,就知道赵太傅是多固执的一个人。
赵太傅仍是文官的主心骨,请他回朝,此事比娶赵鸢更重。
李凭云一想到自己的聘礼,就失了踏入赵府的心思。这时他想到一个人,一个或许能够帮他的人。
刘颉登基,他功最高,为避免十年前的事情发生,如今一切尽可能低调,就连回到礼部,也只是与礼部内部人员打了照面,至今未和尚书省其它机构往来。
回到礼部后,他写了帖子,命阿宋送去刑部。
刑部没有回帖,但是入夜,孟端阳亲自来访了。
而李凭云在风雪中等候着他。
李凭云的礼比更长些,因为当年,是孟端阳在他的刑架上做手脚,救了他一命。
有很多人亏欠他,也有很多人善待他,所以他不应有恨。
...
赵鸢一觉睡醒,脑袋里开始有思路了。
她喊来小甜菜:“雇几个力气大的挑夫,去我爹娘那里把聘礼送回李大人官舍。”
小甜菜面露难色。
“赵大人,咱家...没钱了。”
“怎会没钱?”
“花钱买武举名额用了大半家财,长安被困的时候,剩下的也被施舍光了。咱们啊,现在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要不然,把你养的那两只鹰卖了。”
“那你去赵府问忠叔借点人手。”
“好嘞。”
小甜菜出门不过半柱香时间就跑回来了。
“我刚去赵府,六部长官把大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赵大人,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赵鸢打算亲自前去观望。
她去的时候,六部的长官还在。他们形成一个扇形,弯腰作礼,齐声喊道:“请赵太傅回朝。”
赵鸢不用想都知道这缺德招数是谁想出来的。
自家严父这些年被仕途伤透了心,这十年重回尚书省,也是弥补当年对李凭云的亏欠。他这些年最自在的时日,只有两段。
一是十年前在青云川钓鱼,二是这段时间在家里修书。
小甜菜询问:“大人,要怎么办?”
赵鸢道:“这事不该我管,咱们去...听戏吧。”
梨园要买戏票,小甜菜去买戏票时,赵鸢坐在梨园的观台上,几个带妆伶人从她身旁路过,她突然想起一个人。
沈云岚呢?
北关楼兵变以来,她就把这个人给忘了。
她扶额感叹:“赵鸢啊,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那段时间她心里只有两件事:守长安,写诉状,而这段时日又是受伤,又是被逼婚,压根没有功夫去想别的。
小甜菜还没买到戏票,就被赵鸢拎出了梨园。
“说好听戏的!你怎么这样啊!”
如果沈云岚还活着,万一把她用马场卖官敛财的事兜出来,就能查到赵十三和她,那么目前的布局就全毁了。
她得尽快把自己跟马场撇清关系。
赵鸢找到沮渠,连夜把马场过户到关外。在契书上画押的时候,赵鸢痛心疾首。
虽然她没贪过马场的银子,但...也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拱手让人怪可惜的。
沮渠举着烛台,烛光照亮赵鸢眼底的可惜,“赵鸢,你知道么?你现在像极了一个贪官。”
赵鸢想到白天六部官员赵太傅回朝的画面,青天白日。
再瞅瞅自己忙着销毁证据的画面,阴暗龌龊。
那位太宁八年的赵鸢,若你知道有朝一日你会成为一枚贪官,还会入仕么?
赵鸢镇定自若:“我本就是奸佞。”
沮渠燕道:“这可不是什么得意的事。”
赵鸢问她:“既然不能得意,这些年你们受我恩惠时,为何不提醒我迷途知返??”
沮渠窈窕将自己的口脂擦下来,抹到赵鸢唇上,“明德皇后专政时,你是皇帝近臣,所以我们巴结你,现在的你啊,嗯...你自己知道你的处境,我就不说了。”
赵鸢极其不想用这二字来形容自己的处境,但她的确失势了。
“长安我是不能留了。清算起来,以前做的那些事,够我死个几百次了。”
“...那你要去何处?”
赵鸢抿了一下嘴唇,摇了摇头。
她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她是残害了宗室,犯了法,贪污受贿,又能如何呢?
皇城之下,唯有泯灭良心,才能得偿所愿。
“夫人,侯爷有客到访,请夫人前去相聚。”
赵鸢和沮渠面面相觑,沮渠望了眼天色,琢磨起来:“裴瑯这混蛋玩意儿不会要我去抛头露面给人跳舞吧?”
赵鸢镇定地问丫鬟道:“是何方客人?”
“回赵娘子的话,今夜侯爷的客人,是礼部的李侍郎。”
赵鸢突然有一种做坏事被抓包的心情。
沮渠挑眉:“敢不敢去见他?”
“不敢。”
她怕李凭云又要提起婚事。
沮渠燕道:“那你想不想知道,他私下是如何想你的?”
想,但仍然不敢。
赵鸢怕他爱她,如此她会愧疚,又怕他不爱她,如此她会伤心。
沮渠道:“赵鸢,不是事事都能逃避的,如今的他,不但是要娶你的人,更是手握权势的人。李凭云那人,你当再清楚不过,他想要办成的事,会不择手段。”
赵鸢找借口道:“我头疼,还是回家歇着吧。”
“这样,你喝两口酒,壮壮胆。在屏风后面听着就行,你想问不敢问的,我来帮你问。”
她想问而不敢问的,是什么呢?
“你怎知道我对他的问题?”
“咱们女人想知道的,无非是是男人有没有想自己,爱不爱自己。你想问而不敢问的,是他那颗装满前程的心里,你到底占了几分。”
赵鸢捂住耳朵,下意识抗拒:“我不想知道。”
“你不想知道,那我便不问了,真是浪费了这大好的机会。”
赵鸢发觉自己成了一个胆小鬼。她无法再像十年前那样不计后果地去付出,她开始计较得失,害怕当年那段情,终究只有她一个人在意。
赵鸢成为女皇近臣以后,几乎所有人都得看着她脸色而活了。其实所有旁观者都能看透,在李凭云的心里,赵鸢只占一小部分,沮渠故意留她,不过是为了让她亲耳听到真相,一来煞煞她的威风,二来让她早日看清形势,彻底死心,才能踏实地谋取后路。
她强行掰开赵鸢捂耳朵的手:“赵鸢,你想知道,你只是害怕面对。”
赵鸢苦笑:“你们为何对我如此不公?”
沮渠诧异:“你为何这样说?”
“好似自我遇到李凭云以来,做什么都是错的。试着爱他是错,试着不爱他是错,我等他十年是错,不等也是错,我不怯懦是错,怯懦也是错。你们只在乎我对李凭云如何,连我父母也是,有谁在乎过赵鸢这个人么?”
“...”
她轻轻抵住沮渠燕的额头,“我身居高处时,你们怕我,而今李凭云身居高处,我跌入泥潭,你们就想拿我去讨好他,对么?”
赵鸢轻笑:“那我就如你愿,你我都亲耳听听,如今我已经没了利用价值,在李凭云心里还能占据几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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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这根软肋不太软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