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啊,你可知我朝真正的权臣是谁?”
女皇平日里会教赵鸢一些权谋之道,却很少与她谈论朝政,更别说如此敏感的问题。
赵鸢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
权臣...敢称权臣的,能力、资历、背景、人脉缺一不可。朝中能担得起这二字的,似乎只有一人。
她斟酌好了自己的答案:“江山是君王和百姓的江山,不该有权臣的二字。”
“你知道答案,对么。”
赵鸢沉默点头。
“你父亲是三朝元老,朝中四品以上的文官,半数是他的学生,你母亲梁国郡主,是梁国公府的嫡长郡主,纵他有一颗清白之心,不掩盖权臣之实。朕怕你父亲,才不敢让李凭云娶你。”
“陛下,您不怕...错杀么。”
“走错了一枚棋,还有别的棋。今年秋试,应考的学馆学子三万千余人,应试乡贡二万余人,弘德五年,分别是八百和九十七人。”
赵鸢无法预知未来史书会如何评价女皇的统治,若单论选贤这一方面,无愧“太宁盛世”四字。
“在陛下心里,臣终究比不上李凭云。”
女皇的手落在她发顶,说了一句在赵鸢听来无关紧要的话:“你如今的头发,长得真好。”
看到赵鸢漆黑的长发,女皇便联想到,那年她顶着一头蒲公英似的碎发,跪在风雪中两天两夜,只为求能回刑部做她小小的典狱司主事。
“赵鸢,朕选的进士,不能妄自菲薄。他是圣贤之命,你也有你的能耐。”
从一个帝王口中说出“圣贤之命”四字,若不求善终,李凭云已是赢家。
赵鸢问:“臣的能耐是什么?”
“你的能耐...太多了,最突出的,大抵是你懂得借势。”
比起“圣贤之命”四字,这句模棱两可的评价实在褒贬难分。
女皇和蔼地笑了笑:“太原之前,你从未犯过错。”
寒意钻进赵鸢心底。她跪着后退几步,趴伏在地,却不为自己辩解。
女皇道:“乐阳变成如今疯疯癫癫的样子,可是你所为?”
赵鸢否认道:“不是。”
“别怕,朕信你。”
女皇虽如是说,却并未让赵鸢起来。她缓缓道:“朝中和坊间都谣言说,朕疼爱你,是因你的八字和朕的长公主很像,他们猜错了。朕疼爱你,不单因为你是朕科举革新以来最大的政绩,更因为朕羡慕你。朕年轻时候,若能和你一样有入仕的机会,一定比你做的更好,走的更高。”
女皇两眼空洞地看着顶上的红鸾金穗荡来荡去。
“朕有时觉得,江山社稷一切都是朕的,有时又觉得,朕什么都没有。”
女皇都这么说,赵鸢便觉得求而不得,该是人生常态。
万人之上的女皇尚且认为自己一无所有,聪明如李凭云之辈颠沛流离,其余的芸芸众生呢?这夜赵鸢就睡在了女皇榻边,她闭上眼的时候,心头突然出现一个数目。
三百三十九人。
这是这十年,她所知道姓名的,死于女皇猜忌之下的冤魂。她一直在等待,等待着第三百四十人。
是她?还是她的父亲?
赵鸢思虑了半夜,直接结果便是,第二日她比女皇起得还晚。
赵鸢几乎是在睁开眼的同时,连滚带爬跪在地上:“陛下,臣有罪!”
女官和宫人们正围着女皇,为她梳发按摩。
女皇问她:“说来听听,你有何罪?”
“臣...睡过了。”
话音一出,笑声四起。
女皇身边不乏其它亲近的女官,其中有位叫黄蓉扇的女官,是太宁十三年的女进士,女皇将她安排在宫内做内官,同赵鸢比起来,黄蓉扇讨喜许多。
黄蓉扇拿赵鸢调侃:“陛下,赵御史都被您罚怕了。”
女皇的目光充满慈爱,“朕见你睡得香,都不忍打扰。”
帝王之命,寡亲缘。
女皇有过四个孩子。
第一个,是被扼杀在出生之日的长公主;第二个,是被偷来的男婴,她名义上的长子;七岁那年溺水而死;第三个,是她亲生的太子,被她亲自逼死,第四个,是乐阳公主,彼时她已大权在握,乐阳怕她敬她,胜过爱她。
而身边围绕着自己的这些女官,婢女,都是她亲手为自己挑选的孩子。
这么多孩子里,她仍然最喜欢赵鸢。
她的骨头如此硬,心却软的像一块豆腐,一捏即碎。
赵鸢在宫中用罢早午膳,御医前来为女皇诊断,愁眉不展。
“伤津口渴、消谷善饥是消渴症恶化的症状,陛下当以龙体为重,戒除口腹之欲,佐以食料,消渴症才能慢慢被治愈。”
女皇是一位开明的君主,但她也是一个老人,上了岁数,尤其听不得劝。她烦心道:“朕是天子,却连口腹之欲都不得满足,你们是想气得朕再中风一次么?”
御医在心里叫冤,女皇消渴症又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不管他们如何以死劝诫,她辛辣甜腻百无禁忌,房事也愈发频繁。当大夫的最怕病人不听医嘱,偏偏这个病人又是皇帝。
得,大不了被砍头呗。
“臣不敢!陛下是万金之躯,臣只恨不能替陛下承受病痛折磨。”
女皇戏谑道:“行了,收起你溜须拍马的能耐,别叫年轻的孩子们看笑话了。朝廷里患消渴症的大臣不少,他们胡吃海塞,也不见有事,朕有分寸。”
太医抖得不敢说话。
“赵鸢。”女皇突然把话头转向赵鸢,“御医坊新得了几株百年高丽老参,你去给你和你母亲各挑一株吧。”
赵鸢一出宫,就把其中一只高丽参高价卖给了药贩子。只是她没料到,三日后,御医坊的人去坊间收药,又收回了那只高丽参。
赵鸢贩卖女皇赏赐一事就这样在宫中传开了。
黄蓉扇以为赵鸢犯了这么大的蠢事,一定会触犯盛怒,女皇听到这事儿,却只呢喃了一句,“看来朕培养了一位清官。”
她选官无数,但手把手教出来的,只有赵鸢。
同是进士出身,黄蓉扇秋试写的杂文被编撰入《文心集》,而赵鸢在作文章这件事上毫无天赋,可以说是才情全无,得女皇宠信的,是赵鸢,不是她黄蓉扇,她心里难免生出嫉妒。
太原战事已过数月,如今朝廷上下一心防卫洛阳,再也没人拿丢失洛阳的事问罪赵鸢了。
黄蓉扇在为女皇奉茶时再度提起此事:“陛下,赵御史丢失太原,犯了这么大的错,您为何还对她如此关心?”
黄蓉扇一开口,女皇就猜到了她的意图。
年轻的孩子们相互嫉妒,也屡见不鲜了,她并不多过问。
女皇品了口茶,语气依然和蔼:“阿善,你会驯养猎物么?”
“微臣无能。”
“猎物之间习性不同,有些猎物,哪怕你割肉饲鹰,依然野性难驯,而另一些,只需要对其施舍一些多余的关心,便会对你忠心耿耿。”
诚然,赵鸢是后者。
“赵鸢的兄长,是朕见过最有才情抱负的年轻人,只可惜为人太刚直,赵鸢还没出生,他就过世了,赵鸢的父亲忙于朝政,母亲则沉浸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中,能养出她这么有情有义的孩子,是她父母的荣幸。”
黄蓉扇不寒而栗。
女皇完全看穿了赵鸢性格里的弱点,那么自己呢?
“陛下,微臣斗胆想问陛下,那微臣是哪种猎物呢?”
女皇轻笑一声,“你啊,是朕养的小家猫。”
临近立冬,赵鸢再也没听到过前线的消息,随着岁末临近,战事也趋于平静。
朝廷派去增援洛阳的十万兵马似乎是起了作用,作为一个多战之地,洛阳毫无防守优势,但刘颉叛军打了整整三个月,也没拿下洛阳。
比起洛阳战事,长安万众更关心另一件事。
武举将至。
不论文举还是武举,赵鸢都是尽量躲远。多年前她撞大运,为女皇献上了武状元陈望山,那之后,她竟开始收到干谒诗了。
赵鸢情诗一封未获,家中干谒诗文倒是塞满了抽屉。
干谒的习俗,说通俗了,就是跑关系。
在坊间,得到干谒最多的官员,象征着职高无二的地位,而在朝廷里,则意味着最有拉帮结派的嫌疑。
赵鸢本身就是朝廷里一大关系户,这时她能避则避。
赵鸢将府邸大门一闭,挂上外出的牌子。尽管如此,还是有武举生送来黄金白银,以求举荐。
赵鸢闭门看书养心,这日黄昏已过,小甜菜突然送来消息:“赵大人,有客到访。”
赵鸢岿然不动:“告诉他,我正在外远游。”
“赵大人,是宫里来的柳侍郎。”
是柳霖要见她。
在她之前,柳霖是女皇唯一宠臣,当年李凭云行刑之际,天雷劈裂刑架,柳霖无意感慨了一句“苍天不诛李凭云”,便再未得宠。
柳霖年轻时似与女皇有写不同寻常的交情,女皇没有杀他,而是将他囚禁在宫中“颐养天年”。
如今柳霖出宫,意味着恢复圣宠。
伴君之人都晓得,圣恩稀缺,柳霖重获圣恩,必有人失宠。
赵鸢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脊椎,一身寒凉,唯恐失宠的人是自己。
十年前的柳霖风华正茂,他明明比女皇小几岁,却已老成一张褶皱的树皮。
柳霖得势时,以宦官身份祸害门下省清官,赵鸢作为士大夫之后,天生瞧不起这种人。
其实,她瞧不起柳霖,和当初那些人瞧不起李凭云是一样的。
她对柳霖冷眼惯了,如今人家一得势,自己却以礼相待,倒显得她捧高踩低,所以赵鸢的策略很简单:一视同仁。
她让柳霖在外喝了几口西北风,慢吞吞地穿上护膝,披上氅衣,迎风相会。
“柳公前来,有失远迎。”
朝堂上有一条万古不变的铁律:奸臣与奸臣,素来相互看不上眼。
柳霖心里把赵鸢骂了十遍八遍,脸上仍带着和善,甚至有些讨好的笑:“起北风了,赵娘子注意防寒。此行是受陛下所托,请赵娘子处理一件事。”
女皇私下要她处理的事,必不是什么干净事。
赵鸢习惯性地淡漠道:“柳公请说。”
“陛下身边黄舍人,蓉扇娘子染疾暴毙,她出身卑贱,若论民间传统,未嫁而离家女,不得入祖坟。陛下慈悲,允许她葬在陈家祖坟下葬,陛下说,赵娘子近来若是无事,便替蓉扇娘子处理身后事,今夜蓉扇娘子的尸体就会被送出宫。”
赵鸢从容道:“下官会妥善处理蓉扇娘子的身后事。”
黄蓉扇的尸体在三更半夜时被送到赵鸢府上,距她香消玉殒不过十来个时辰,还不大像是一具尸体。
不久前,黄蓉扇还在和自己勾心斗角,如今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有冤难言。
赵鸢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凄凉,她半夜未眠。
原来黄蓉扇才是第三百四十人。
那她呢?她会是第三百四十一人么?
赵鸢替黄蓉扇合上棺木,她走入黎明的薄雾中,裹紧寒衣。
赵鸢不大了解黄蓉扇的出身,只晓得对方是个讲究做派的人。
贵人佩玉是自西周就延续下来的传统,赵鸢对黄蓉扇最大的印象,是她所佩的长及脚底的玉环。
赵鸢当然知道黄蓉扇对自己的妒心,但也是真的担心她走路时被自己的玉环串绊倒。
黄蓉扇嫉妒她不假,但终归不曾害她,站在她们这个位置的人,不加害,已是慈悲。
赵鸢为黄蓉扇办了一场风光后事,亲自在其墓碑上提下“女士无双”四字。
此次前来琼庄办事,赵鸢担心会遭陈公刁难,一路戒备,但直到给黄蓉扇办完丧,依然风平浪静。
异常的静。
赵鸢离开陈家祖坟之际,一匹老骥向她摇晃而来。
赵鸢作揖:“张县令。”
来者是琼庄县令张疏,十一年前二人曾一起在此救灾,结下情谊。琼庄虽属京兆辖内,张疏却始终无缘进京。
赵鸢见到他,实在惊奇。
张疏倒是连嘘寒问暖的功夫都省了,他跌下马,狼狈站稳,哀求赵鸢道:“赵御史,今早陈公的尸体被钉在了陈府大门上,双目被掏空,死相可怖,这可是女皇的父亲,老夫实在不知要如何处理此事了。”
诛女皇之父,挖其双目,将其尸身钉于陈氏大门,此举明显是一个仪式。
敢这么做的人,还能有谁。
李凭云,他终于为高程报仇了。
她今日来到琼庄,而陈公在今日被杀,这绝非巧合。
这一举动是要在向所有人递信——
他终于要回来了。
说明一下
女皇和鸢妹是相互欣赏但不相互信任的关系,上一章女皇透露当年想要除去李的原因,只是为了试探鸢妹,但鸢妹顶住了试探。
黄蓉扇是女皇杀的,因为她话太多,故作聪明。
对女皇来说,只有两种人是她真正需要的:一是无情的治国机器,如十年前的李大人,二是替她做脏事的人,如十年里的鸢妹。
还有两点为什么新皇帝即位,鸢妹不能做官?
因为当年就是她直接害了人家并且害死人家府上的人
晋王视角下,鸢妹就是个狗贼反派。
为什么鸢妹不投诚?
鸢妹如果明着归顺了李,以后不但一举一动都要受制于李,假说她背负了n多人命,从一个好官变成了奸佞,只为和李大人相爱,我为她不值得。
而且这么做最大的弊端是,她要戴着背叛者的帽子。
晋王以后是皇帝,鸢妹知道皇帝最需要的是忠诚的人,所以她对女皇的坚守,也是在为以后的自己做好身份。
至于感情线,鸢妹和李彼此心里都有恨,鸢妹恨当年李把自己丢给了裴瑯,恨他活的好好的但不告诉自己,李对鸢妹的恨留个悬念。
这二人三观不合,门不当户不对,成长经历截然不同,两人都多疑执拗,更重要是我觉得他们两个人都太完整了,单独拉出来都是非常精彩的人生,其实相忘江湖比较适合。
但我会凭一己之力he的,因为单身的孩子看不得小情侣离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5章 三百四十人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