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终于发现,这个人,不但没有胳膊,还是个哑巴。
残废?好办多了。
两只手的干不过,一只手的还是有很大胜算的。
赵鸢的腿仍然在对方手上,她忽然意识到,方才他不是在摸她,而是在找她腿上的穴位。
他的指节在她小腿内侧按来按去,赵鸢无所谓地说,“给皇上看病的大夫都治不好我的腿,你按几下,能管事么?”
意识到对方很可能比自己弱,赵鸢放下了一部分戒备。
“你们把我抓进来,一不害命二不劫色,是要谋财么?本官算是个清官,没银子,不过,我觉得你们不像谋财,那么,是要进行某种仪式?你倒是像个好人,好人大概是不会创办这种邪门歪道的,你应该是个误入歧途的信众。本官以前在礼部时专事鬼神,本官接下来说的话,绝无欺骗。你们这什么大乘教,就是借由鬼神幌子行骗的,天下教派,大部分是这个道理。”
见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想来腿是不疼了。
他松开了她的腿,赵鸢立刻把裤管放下来。
他担心再不离开山洞,出去的时候天就黑了。
山林的夜晚常有豺狼野豹,若是真的碰到了,他们一个独臂残废,一个老寒腿,逃是不可能的,至于他们那绝顶聪明的大脑,对山里的豺狼野豹来说,打牙祭也不够。
赵鸢这人,深谙得寸进尺之道,不能给她太多做主的空间。
他直接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拽了起来。
赵鸢静观其变,然后听到一声开锁声。
“既然你有钥匙,为何现在才开门?”
早些开门,你的腿能走么?
他不会回答她的任何话,只是兀自摸黑找到火折子,点亮火种。
借着火折子的微光,赵鸢看清楚了对方的模样。
依然是罗汉面具,除了比中午那几个罗汉人身上阳气重一点,其它什么区别都没有。
“没有火,你能走出这里么?”
他点了点头。
“熄火。”
对方抬头,大概是要问她为何。
“本官看不得...丑东西。”
她原本的用词,是残破玩意儿。但话在嘴边,觉得过于无礼,便换了个说法。
她不是瞧不起他的残废,而是在刑部见多了血肉淋漓的缺胳膊断腿,怕做噩梦。再说了,她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他?
大部分人都是缺失的,有人缺胳膊腿,有人缺心眼,有人缺德,还有的人,灵魂残破不堪。
他在墙壁上找了个缝隙,固定住火光,然后用左手抓住自己右手空荡的袖子,递给她。
“要我抓着你的袖子?”
对方点头。
赵鸢痛快地挽住他的袖子,同时他吹熄了火。黑暗与依靠,同时降临。
尽管对方对这里的地形烂熟于心,闭着眼也能飞奔出去,但他牵着一个老寒腿,脚步尽可能地慢下来。
“走这么慢,是瞧不起本官的腿么,还是想借机和女人独处一会儿?你的手怎么没的?你是鳏夫么?”
他们都发现了,她在欺负他。
不是欺负他残败的身躯,而是欺负他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的人,就不会给出回音,不给回音,就不会让人失望。
赵鸢一串发问之后,过足话瘾,便不再开口了。
她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对方都不会给回应,安全感又多了几分。走累的时候,她会拉一下他的袖子,奇怪的是,尽管她什么都没说,他也知道这是要休息的意思。
赵鸢走上十来米,就要休息一次,她忘了数他们休息了几次,这也并不重要。
在最后一次休息的时候,已经有微微光亮照进山洞里了,她的视觉缓缓苏醒,能看清周遭的大致轮廓了。不过周遭除了这个断臂哑巴,只有渗着寒气的墙壁。
也就是说,有光了,但是除了这个人,她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赵鸢这才发现,对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残废。他的姿态非常儒雅,肩膀也并未因为失去一只胳膊而羸弱,反而更加挺阔。
可惜,是个哑巴。
赵鸢想着想着,就轻笑了出来。
李凭云说过她色迷心窍,真是一点错都没有。容易被美好的事物吸引,是她的错么?她只见过丑陋的人拼命粉饰自己,从未见过美人自露缺陷,只见过从苦寒之地来的人拼命寻一个春暖花开,没见过有人甘愿容忍苦寒,只见过黑夜里的人奔向黎明,没见过有人朝着黑夜而去。
对方一定不知道她在垂涎他的身材,只是觉得她笑得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
今时的赵鸢,已经完全绽放,她不但对世间的法则烂熟于心,甚至将它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她比十年前的赵鸢更加锋利。
她变了很多,有没变的地方么?
也是有的。
她身上的墨香依然浓郁,风送来她的香气,这段香气像是一根绳子,牵引着他回首,恍然一瞥,瞥见那个被困在过去的赵鸢。
没人救她。
真正死在十年前的,只有赵鸢。
“我们休息了多少次?”
“十四次。”
“你不是哑巴?”
他不是哑巴,只是声音过于低沉,沉如一段枯木。
赵鸢开始质疑这个人的诚信度,她举起他空荡荡的袖管,检查了一番,又伸手在他前胸后背摸去。
“你干什么?”
“检查你是不是把胳膊藏起来了。”
他只想趁天黑前走出山洞,把她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在这里磋磨的每一个瞬间,都会让他们更加危险。
他选择了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武力。
他失去右臂,是为了拥有更灵活有力的左臂,赵鸢的双手被反剪,男人的肩将她压制在石壁上,用不可撼动的方式证明了他的力量。
赵鸢懂他的意思。
这是警告。
“你想欺负本官,只有在这山洞里才有机会。出了山洞,我有用一千种办法让你生死不能。”
他知道她没有虚张声势。刘颉的派人试探过淳于那帮人,而他和淳于碰过面,他们的身手和智谋绝非普通侍卫。
养这么一支队伍,难怪没钱。
这十年,她真是一点儿也没闲着。
他想赶快离开这个山洞,赵鸢可不这么想。
谁知道这人是哪里冒出来的?又要带自己去何处?对她而言,待在山洞里,才是安全的。她被抓走,十三和淳于他们不会坐以待毙,山洞又不会跑,以他们的速度,很快就会找到自己。
这帮罗汉对她不奸不杀不图财,那为何把她拐进来?
是认错人了么?不可能,朝廷敢穿这身官服的女人,除了她还有谁?
最不可能的可能,是他们就是为了溜她一趟。
两人一个想快点走,一个不肯走,他们陷入了短暂的僵持。
赵鸢试图故技重施,用对话拖延时间,“你样貌如何?带着面具,该闷坏了吧。”
她心里想的是,长得八成不大好看,长得好看怎舍得戴面具?花孔雀都是见人就开屏的,譬如李凭云。
对了,他是那样的人么?
忘了。
“你看清我的样子了么?好看么?都是花了心思的,我每日涂抹的养颜膏里,有茯苓、杏仁、莲子...”
她把小甜菜寻来的养颜偏方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对方直截了当打断她的背诵。
“能专心走路么?天黑了山里有野兽。”
“原来你是怕碰到野兽啊,我不怕。”她不但说话慢悠悠地,甚至嚣张地停下了脚步,“大不了,让他们吃了我啊。”
饶是他,耐性也终于被消磨殆尽了。
“你若不走,我先走了。”
赵鸢抱臂,肩靠墙壁,好整以暇道:“你走吧。”
哄她出洞是不大可能了,他很快转变了策略,既然不能把她送到她的人手上,那就让他们来接她。
为了在天黑之前赶到淳于那里,他只能加快脚步。
赵鸢嘟囔:“一个残废还走那么快。”
“我还听得到,且我是缺胳膊,不是断腿。”
赵鸢冲这个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轻笑一声,膝上的疼痛提醒她外面下雨了。
她没有伞,他也没有。
不过,缺胳膊的人下雨要怎么打伞?下雨天岂不是除了撑伞,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天色渐暗,外面黑了三四成,山洞里能黑个七八成。赵鸢的视线再度被黑暗剥夺,她心想,真的丢下她一个人走了么?
丢便丢了,她本来也没想着要走出去,一个人待在洞里,无人烦扰,正好养心。
雨声瞧敲打着山体,赵鸢数着雨声。
脚步声打乱了她的节奏。
她就知道,他会回来的。
李凭云回来了。
“我带你出去。”
“我不信你。”
“下雨了,你的腿撑不住。”
“撑得住。”
“我扶着你,这一次我们慢慢走。”
“多谢,不用。”
“听话行么?”
“听话可以,听你的话不行。”
李凭云被她油盐不进的态度气笑了。他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哪料赵鸢突然阴狠道,“我听过你的笑声,是谁派你来的?陈家?还是陛下?”
她听不出他的声音无可厚非,十年前的那些事,他也只能想起一个模糊的轮廓。
被割破喉咙还能说话,还活着,他已无求。
“上苍派我来的。”
“不要跟本官装神弄鬼。”
“要不然,你跟我赌一把。”
“是陛下派你来的么?要不然你怎么知道本官好赌成性...赌什么?”
“你若是因为担心我是坏人,才不肯跟我走,我就背你出去,你若是因为腿疼无法走下去,我陪你在这里等。”
赵鸢没想到竟然被对方看穿她是因为腿疼的缘故才不肯走的。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个凶兆。
在此地除去此人,还有胜算,等出了山洞,她就没机会了。
“背我出去吧。”
“好。”
李凭云虽不认为自己是个残废,但他右肩没有力量,背她会很吃力。
赵鸢勾住他的脖子,灵活地跳上了他的背。李凭云一个不稳,脚下乱了,赵鸢一手固定在他脖子上,另一手撑起墙壁,嘲讽道:“方才不是很有底气么?慌什么呢。”
赵鸢的难缠程度是过去的百倍。李凭云有一种错觉,如果是过去,他朝她轻轻招手,她就会乖乖伏在自己背上,还会关切地问他累不累。
但那时候她生龙活虎,他也没机会背着她走上一程。
赵鸢的心思和他如出一辙,读她的心思比读自己的心思还容易。李凭云猜到,赵鸢是想借机行凶。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没说错什么话,只能是她疑心太重了。
他的左手绕道身后,扶着赵鸢的臀,把她往上推了推。
赵鸢直接点明:“你不是罗汉教的人。”
“我的确不是罗汉教的人,不过,你指的应该是大乘教。你如何猜到我不是他们的人?”
“你的味道和他们不一样。你是县衙的人吧,你身上有宣纸的味道,气味浓到挥之不去,只能是成天和纸张打交道,寻常百姓怎么用得起宣纸呢?只能是衙门的人了。”
李凭云有些怕她再说下去,什么都要猜出来了。
“姑娘聪慧。”
“你是县衙派来潜伏在□□里的内应么?我猜不是的。小地方选官差,唯一的要求就是身强体健。不是衙差,只能是文职。新法之后,低级文职干的是最苦最累的差,哪有时间跑出来消遣?你不害我,也不怕我,对我似乎有些了解,那你只能是徐知春了,你是么?”
李凭云说:“我不是徐知春。”
“是或不是,我进了县城立见分晓。你藏得住脸,藏得住断臂么?还是你有能耐变出一只胳膊?对了,为何不以自己的面目示人?你是长得丑,还是因为犯过事脸上刺过字?我查过你的底细,除了不是本地人,别的都没查到,你放心,只要你无愧百姓,无愧良心,是个好官,本官就不会告发你。”
话真多啊。
“口渴么?”
“嗯。”
“再忍一会儿,出去就有干净的水喝了。困了吧,若不介意可以趴在我身上睡一会儿,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会叫醒你的。”
赵鸢本来也没多困,被这个装神弄鬼的县令一说,困意马山就来了。
连打几个哈欠,她眼皮还是没撑住,额头落在李凭云的右肩上睡了过去。
李凭云的断肢已经麻木很久了,她靠在他右肩的瞬间,那处断肢似乎打了个激灵,猝不及防苏醒了过来。
安心睡一觉吧,他在心里说。
到了外面,除了你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把软肋露给任何人。
还有,十年前的那些事,我忘了,你也忘了吧。
bro你真的忘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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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你胳膊呢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