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京一中是市内升学率第一的高中,五年前开设了国际部,各自有独立的教学区,只在课间和校园活动碰头。
秋风入窗,姬煜翔捧着课本看窗外来往的人,其中国际部的极好辨认。不是因为他们的校服跟普通部不一样,而是不管校服改版过几次,款式多么别致,也没人穿。
姬煜翔单手托着书脊,另一只手摩挲兜里的手机,等一条信息。他放弃了直升高中部,来到一所陌生的学校,除了同行的邵厉,谁也不认识。
开学的第一个上午,他听到最多的名字就是白皓月和聂丞枫。
国际部要为出国留学做准备,国内的课只做基础学习,能通过会考就行。其余时间除了英语、数学、戏剧、历史四门基础课和工程、商科的专业课,还要参加大量社会实践活动攒经历。
为了方便学生们攒实践经历,一中开了十几个社团,一到活动时间就闹翻天,其中含金量最高的就是学生会。
聂丞枫和白皓月分任正副会长。
风刮得人脑袋疼,姬煜翔放弃装模作样,踱步到走廊晒太阳。
昨晚,他睡不着觉,准备把白皓月的校服洗干净。洗衣机的声音太大了,为了不被母亲发现,他决定蹲在浴缸里用手搓。
哪成想搓了不到五分钟,楼下的门突然开了,白皓瑾和他一样睡不着,大半夜研究起新菜。
姬煜翔蹲在浴缸里,半池子凉水冻得他脚底发白。足足一个多小时,等白皓瑾回屋,他的两条腿全麻了。
姬煜翔想起这事,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初秋多飞雁,成群结队,像前赴后继的卒。
他倚着栏杆,仰面数雁的数量,又觉得没意思,插兜想回去。
楼道口熙熙攘攘,几名学生簇拥着两位高个子男生走来,姬煜翔的脚步顿住了。
白皓月正捧着一沓书,与身边的人谈笑风生,一颦一笑,礼貌又疏离。
姬煜翔刚想往前走,忽然看见今早吃饭时弄脏了袖子,一小片油渍脏兮兮的,突然就不想见了,紧忙转身往教室走。
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熟悉的声音从人群中唤了一声:“小翔!”细碎的脚步向他靠近,姬煜翔攥紧了袖口,一回头,声音的主人就站在他面前。
仅一瞬间,他端详起眼前人,首先看到的是他的嘴唇。姬煜翔始终记得亲吻上去的味道,当时白皓月的脸被雨水淋湿,腰细得单手就能搂住。
他好像还像以前一样,衣服没有一条褶皱,身高比记忆里高了许多,皮肤也不像之前那样惨白,是那种老师倚重,女生看到会害羞的清隽少年。
“小翔,好久不见。”
“我还以为你会给我发微信。”姬煜翔梗着脖子,将袖子藏到身后。
“刚好在附近,就直接过来了。”白皓月语气和缓,像久别重逢的故友,竟让姬煜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以为他们的重逢会更激烈一些,无论是互诉衷肠还是相互指责,至少不该是现在这样。
姬煜翔顿了顿,无意间扫向周围,目光正对上白皓月身后的人。
那人比白皓月高一点,领口敞着两颗纽扣,校服领带松垮垮系着,高挺的鼻梁上懒洋洋托着一副圆框拉丝眼镜。
他很自觉地向前走了几步,停在白皓月身旁,伸出右手,礼貌地和姬煜翔问好:“你好,我叫聂丞枫。”
姬煜翔的肩膀瞬间绷紧了,他明白班里的女生在尖叫什么了。
聂丞枫瞳色很深,桃花眼,浓密的黑发垂于耳侧,有种不合年纪的干练。
斯文败类。姬煜翔腹议。
白皓月的性子算不上热,这两年在学生会工作沾了不少烟火气。见姬煜翔不回应,替他打圆场:“这是我弟弟姬煜翔。小翔,这是我朋友聂丞枫。”
预备铃响了两声,看热闹的人悻悻散去,聂丞枫很识趣地收回手,笑得人畜无害:“皓月的弟弟就是我弟弟。”
“谁是你弟弟?!”姬煜翔登时往白皓月身边迈近一步:“别套近乎!”
聂丞枫噗嗤一声笑了,看着白皓月说:“皓月,你弟弟好像不太喜欢我。”
姬煜翔顿时脊背发凉,俞悠第一次见到白皓月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姬煜翔在心里骂了一句,表面上还挤着笑,“哪有的事儿,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不喜欢你?”说罢,他顺手搂住白皓月的肩膀,一副小大人模样:“我哥这两年肯定没少受你照顾,我们全家都得谢谢你。”
白皓月斜睨了姬煜翔片刻,笑着对聂丞枫说:“你先回去吧,我找小翔有点事。”
聂丞枫颔首,微笑着与姬煜翔和白皓月作别。
目送走聂丞枫,姬煜翔忽然感到手臂一空,白皓月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臂弯逃走,唇角挂着笑,却又好像并不高兴:“怎么突然要搬过来和我住?”
“我妈说你在学校旁边租了房子,上学方便。”
开学前一个礼拜,姬煜翔跟白皓瑾提出要搬到离学校近一点的地方,白皓瑾想也没想就给白皓月打了电话。
两人如今在同一所学校,互相照应也是正常的,只是他没想到,白皓月真的会答应。
“什么时候搬?”
“这周五。”
白皓月眉头微蹙:“这周五我会比较忙。”
“哦。”姬煜翔闷闷地说:“那你把地址给我,我自己过去。”
“其实……”白皓月顿了两秒,垂眸:“算了,我发给你。”说完,他掏出手机,姬煜翔侧身打了个喷嚏,说:“那我周五把行李留后备箱里,省得放学再回家一趟。”
白皓月抬眸,看了他很久,无奈的摇头,问:“带药了吗?”
姬煜翔梗了梗,慢悠悠的“嗯”了一声。
白皓月听罢,倒也没说话。
上课铃响了,楼道里的人四散而去。
姬煜翔松开袖子,染上油渍的一角被攥了太久,皱成一团显得窘迫。他吸了吸鼻子,觉得好像没那么堵了。
高一(6)班的窗口趴满了人,姬煜翔一坐下就被团团包围。
国际部实行走班制,基础课在各自班里上,专业课会交换教室。因为每个年级人不多,且多有些长辈相识,对学校里的名人都不陌生。
一个扎丸子头的女生抢先问道:“同学,你怎么会认识副会长啊?”
“他真的好帅,近看比在讲台上帅多了!”
“是啊!皮肤好好!”
“他刚刚说话的时候,我都要融化了!”
姬煜翔不自觉弯了眉眼,正欲应和,又听人说:“你们不觉得会长也特别帅吗?”
“对对对!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太养眼了!”
“难怪学姐们都说学生会是新生必报的社团。”
姬煜翔的声音瞬间冷下来:“也没你们说的那么好吧。”
丸子头一拍桌子:“怎么可能不好?!他俩是我妈都支持的早恋类型!”说完立刻凑近姬煜翔,双手合十:“求求你了,告诉我们怎么认识的?”
姬煜翔不胜其扰:“他是我哥。”
“哇!!”靠近窗台的小天地里传出惊呼,一瞬间,全班都知道了。
沙哑的男低音从人群外传来,邵厉双臂环胸,冷漠地注视着众人:“你们没别的事儿干了吗?挡着别人的座位有意思?”
邵厉这两年长得飞快,眼看着和姬煜翔差不多高了,性格却比之前狠戾许多,俯视女孩们时有一种难言的压迫感。
五六个人战战兢兢让出过道,邵厉大跨步迈过去,坐到姬煜翔旁边的椅子上,把书包往桌兜一塞,瞪着眼巡视了一圈儿,轰走一干人。
世界清净了,邵厉挑眉问道:“遇见你哥了?”
“嗯。”姬煜翔坦白。
“人家现在’领导’喽。”邵厉两条长腿往过道里一伸,幸灾乐祸道。
再见白皓月,姬煜翔无疑是兴奋的。他迫切的希望两人的关系回到过去,但具体要回到哪个阶段?怎么回去?他还没想清楚。
姬煜翔仔细回味,喜悦中带着酸涩。
正想着,他手机突然收到白皓月发来的地址,紧接着,白皓瑾也连发来好几条。
【白皓瑾:怎么感冒了?】
【白皓瑾:怎么不跟妈妈说?】
【白皓瑾:要不请假回家吧。】
姬煜翔:……
邵厉从包里拽出一包辣条,津津有味地观摩姬煜翔打字,见他下完三遍最近早早回家,保证后,坏笑道:“这周五有高一篮球赛,学生会办的,你去吗?”
姬煜翔瞪了他一眼:“你听谁说的?”
邵厉审视了姬煜翔一圈儿,似乎要将他看穿,最后撇嘴笑了一声:“学校里贴的满墙都是,但凡你看一眼公告栏,肯定比我清楚。”
姬煜翔想起刚刚在走廊上白皓月说自己周五有事,熄灭屏幕:“我去!”
高一篮球赛由校篮球社和学生会联合主办,在开学第一周周五举行,整个高一都能参加。
当天天气正好,温度不冷也不热。
场馆内人声鼎沸,男女各一半,吵吵嚷嚷找不到空座。
赛制是3v3,同班优先结组,落单的选手随机混搭组队。成绩不是目的,旨在结交志趣相投的朋友,辅助社团招新。
姬煜翔换上球衣,在赛场边做拉伸,目光却没离开第一排空出的六张椅子。
队员陆续入场,姬煜翔礼貌地打招呼,与其中一位撞拳。
他不认识班里的人,在球场逛了几天,找到两个搭子。本来以为只是凑活凑活,没想到这俩人打的还不赖,尤其是那个叫李傲的中锋,很有两把刷子。
比赛七点开始,各方裁判相继入场,前排的位置依旧空着。
姬煜翔不由皱紧眉头,被身后的队友狠狠敲打:“别分心。”
他点点头,集中精力。
哨声起,前锋截下篮板,运球过人,卡位高抛。
姬煜翔箭步接住,转身运球、假动作上篮一气呵成。
欢呼声此起彼伏。
两边打的有来有回,但还是姬煜翔这组占了上风,不消十分钟,已经差出六七分。
上半场结束,姬煜翔看了一眼比分,习惯性撩起球衣擦汗,看台上传来一小撮熙攘。
他好奇看过去,还以为是白皓月来了,结果第一排的座位上还是空荡荡。
李傲小跑过来,抛给他水和毛巾,扬起下巴指了指观众席:“你火了。”
姬煜翔“哦”了一声,闷了半瓶水。李傲眉头一皱,打量起他:“怎么了?今天情绪不高啊。”
姬煜翔盯着第一排的空座,心不在焉地说:“有几个得分点没打好……”
忽地,外场喧哗起来,逐渐延伸进内场,姬煜翔和李傲顺着人声眺望。
四张陌生的面孔有说有笑,从靠出口的位置依次入座,空出视野最好的两个座位。
又隔了两分钟,聂丞枫和白皓月姗姗来迟。
姬煜翔目不转睛地盯住他们,聂丞枫走在白皓月前面一点,帮他开路,又时刻观察着白皓月的脚步调整速度,像是跟从。
二人坐在第一排最中心的位置,和熟识的工作人员打招呼。
从他们入场的那一刻起,观众席的尖叫声就没停过,盖过了姬煜翔进球时的欢呼。
李傲瞄了一眼,调侃道:“看来你还不够火。”
姬煜翔没说话。
下半场开始,他的状态瞬间拔高,连续抛出四个三分球,拉开分差。场外不断人喊出他的名字。在第五次得分时,场内开始沸腾。
李傲乐得合不拢嘴,逮到机会立马给他传球。姬煜翔再次接住,转身的一瞬间,他扫到聂丞枫正和白皓月咬耳朵。
白皓月好像笑了,像拍摄毕业照那天,有些胆怯。
带球的手一顿,姬煜翔的第六个投篮被人截断了。
第三小节结束,队友们聚在他身边叫好。
“最后一个球可惜了,不然能超他们30分。”
姬煜翔愣在原地,下意识看向场外的交头接耳。
聂丞枫靠着椅背,给白皓月留出更多空间,身体侧倾,正视着白皓月说话。白皓月的薄唇微微翘着,说话时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
姬煜翔忽然没有了继续打的**,问有没有替补,李傲问他哪里不舒服,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没有哪里不舒服,只说没事。
整场比赛下来,姬煜翔的队伍大比分获胜。篮球社的人主动迎上来请客聚餐,他摆摆手,直接回更衣室换衣服。
黑色林肯一早等在路边,后座透出不太清晰的半身轮廓,姬煜翔快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太急迫,刻意放慢了脚步。
白皓月端坐在后座,手撑着车门,托着一本书安静地读。
姬煜翔坐到他旁边,车厢仿佛被构建成一座私密的空间,静得令人不安。
他扫了眼窗外飞驰的街景,总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两年不见,姬煜翔也不知能聊些什么,又不想错过难得的独处时间,纠结了半天,问:“刚刚的比赛还行吧?”
“打得不错。”
姬煜翔眼睛弯起来,偷瞟了他一眼,见对方没抬头,又觉得没趣。
汽车驶入一片新开发的学区房,配套设施齐全,绿化极好,中心还有一小片人工湖。
白皓月住在最靠近人工湖的一栋,顶楼,一梯两户,隔壁没住人。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一起走上楼,期间一句话也没说。
白皓月给他找了双拖鞋,尺码稍小了些,放在两年前正合适。
“是不是小了?”
“没有!”姬煜翔往里挤了挤:“正好。”
他向里张望,白皓月一个人,住的却是双居室,玄关进入后是开放式厨房和方形客厅。白皓月的卧室在右手边,他指了指对面的一间,嘱咐了两句就去厨房热饭。
姬煜翔拖着行李推开对面的门,淡青色的壁纸饱和度很低,床单被褥新换过,躺上去形成浅浅的凹陷。
他并没觉得自己是客人,行李箱往地上一摊,换上家居服,边探索边摆置自己的家当。
卧室有独立的书桌和衣柜、仅供休息的小沙发。一米八的双人床上叠着两件没拆封的浴袍,除此之外,什么也没了。
客厅倒是比卧室的东西多些,但因为颜色单一,收纳又异常整齐,反而有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加上白皓月不养宠物也不种花草,公寓里除了他和玄关处新买的两斤虾,不剩任何活物。
姬煜翔盯着试图从塑料袋里逃窜的虾子,幽幽地问:“你这两年都是这么过的?”
“?”白皓月双手端着砂锅走出厨房:“你要筷子还是汤匙?”
没等姬煜翔回答,白皓月已经将两只白瓷碗一边一只摆好,并在他的碗沿上挂了只瓷勺。
姬煜翔拿起汤匙,不罢休地问:“你就没交到些朋友?”
白皓月埋头喝粥:“交了不少。”
姬煜翔感觉白皓月变了很多,他以前从不把谁称作自己的朋友。姬煜翔心里闷闷的,他压下这股感觉,抿了一口粥,刚想再问些什么,突然被手机震动声打断。
白皓月单手举着手机,聂丞枫的音色自带一种清凉感,隔着听筒也能听出来。
姬煜翔举着一勺粥,抵在唇边,迟迟没往下咽。
住在洋房的时候,大家各忙各的事,只有吃饭能难得聚在一起,所以格外珍惜,从来不会掏手机。
“我明白。”
“今晚就看。”
“客气了。”
“谢谢。”
“谢谢。”
电话挂断,姬煜翔将半凉的粥吞入腹中,低垂着头,状若无意地问:“你朋友?”
“算是吧。”白皓月将手机收回裤子口袋,眉眼弯着,看上去心情不错。
姬煜翔直勾勾地盯着他,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失神间,白皓月似乎也看了他一眼。两人的目光交汇,白皓月怔了一下,顿时收敛了唇角。
姬煜翔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表情,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你不会是因为他才进学生会的吧?”
白皓月:“?”
“确实是他说服我的,不过学生会既能帮助同学,还能丰富履历,也没什么理由不参加。”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放柔了音调:“比如篮球赛,你觉得不好吗?”
姬煜翔不觉得自己能给出什么有见地的建议,但毕竟是刚见面,又不好扫兴,编了几句褒奖的话。
白皓月似乎很受用,频频点头,末了还掏出备忘录准备记下来。
一顿饭吃成了活动反馈大会。
说不上来难过,但也绝不算开心。
姬煜翔勉强吞了几口粥,菜几乎没动,等白皓月吃完,主动承担提出要洗碗。
白皓月没拒绝,放下筷子就窝去沙发里看书。
姬煜翔背对着他,一遍遍回想白皓月刚才的神情。
他无法相信白皓月变了。而这些变化,或许是源于另一个人。
他心中无力地涌起一种不确定来,但又因这种不确定象征着回归正途,而更加惶恐。
想到最后,绵绵思绪中只剩空荡荡的失落与迷惘。
客厅里的翻书声时重时轻,有时好一会儿也不响一次。
姬煜翔仰头探了几次,发现页码始终停在同一页。
白皓月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合上书,闷闷地说:“你今天运动量大,你先洗澡吧。”
姬煜翔听话地关了水龙头,短促“嗯”了一声。
公寓里只有一间洗手间,在白皓月卧室隔壁。
姬煜翔悬着湿漉漉的手回屋,拿上浴袍折返回浴室,锁上门。
松开把手的瞬间,他听见白皓月从沙发上起来了。
置物架上整齐摆放着一套洗护用品,熟悉的品牌,熟悉的味道。姬煜翔凑近瓶口一闻,悬着的心稍感安抚。
这世界上哪来那么多gay啊。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客厅已经熄了灯,姬煜翔抹黑推开卧室的门。他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
这间陌生的房间有他熟悉的味道,清凉的薄荷白茶味,比他枕下的校服浓郁,更适合安眠。
不知不觉闭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