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雪淹没灯火,前庭后院晦暗不明,只有那间藏着秘密的洋房亮着暖黄色灯光,孤零零立在风雪中。
他们是被窗帘缝隙漏进来的阳光晒醒的。
姬煜翔眼皮微涨,闷哼了一声,颅顶像被人痛击了一拳般胀痛,他撑着床沿起身,全身肌肉酸涩疼痛,伴随着一阵晕眩,恶心感席卷而来。
他环顾无比熟悉的布置,惊觉自己正躺在自己家的卧室里,床头柜上还摆着一杯水和解酒药。
姬煜翔依稀记得,他喝醉了,意识混乱间向邵厉袒露了心迹。
然后他们又喝了很多酒,骑士蒙哈榭对于初次饮用的人来说后劲太大,稍不注意就上了头。
他好像听见了开门声,然后又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狠戾且愤怒,好像是邵厉的大哥。
又过了很久,他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白色的,那么清瘦,那么干净,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他冲那个身影嚷:“你来干什么?”
那个身影答:“接你回家。”
他翻了个身,不去看他,那身影就轻轻拽住他的衣角。他挺直脊背,打了那只手几下,对方就任由他打。
后来还发生了什么呢……
姬煜翔想不起来了,想不起究竟是怎么回的家,谁帮他换掉了满身秽物的衣服,帮他洗了脸,盖好被子。
他只记得在浴室里,自己拿手罩住眼睛,对着不知道是谁的人大吼。
姬煜翔怔愣地望着那杯水,透明的液体中浮游着丝丝缕缕的浅金,他尝了一口,是蜂蜜。
还能是谁呢。
他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白皓月门口,叩门,无人回应。
胃里翻滚着绞痛,他揉着太阳穴下楼,餐桌上放着热好的三明治和牛奶,用保鲜膜罩着。冰箱上贴着熟悉的便利贴:
【加热吃。】
姬煜翔将那张便利贴撕下来,对折放进上衣口袋,咬了两口三明治,勉强把奶喝完了,他没什么胃口。
回到房间,锁上卧室的门,走进衣帽间,将衣帽间的门也锁上。
上衣被按照颜色由浅至深整齐排列,裤子叠放在旁边的隔层里,姬煜翔掀开所有裤子,翻出立柜最深处的银色密码箱。
保险箱是白家的传统,每人自小有一个,不存任何金银玉器,而是用于收藏回忆。
毕竟,对于一个随时需要面对死亡的家庭,没有什么比回忆更重要。
姬煜翔抱出密码箱,拂去薄尘,输入手机号的后四位开锁。
他取出第一次破纪录的奖牌,库里签名的球衣和第一次出国看NBA时的票根。
用纸巾擦干净箱沿,将一张对折的便签条放入箱底。
他的脑子还是很沉,想不了太多事,为数不多的念头翻来覆去也失了真。
他下楼自己把饭吃了,又喝了解酒药,趴在餐桌上睡了一会儿。
白皓月是和白皓瑾一起回来的。
姬煜翔睡的很浅,听到开门声就立刻爬起来,晃晃悠悠跑到玄关,看到母亲的眼睛红着。
白皓瑾穿着驼色长风衣,手插进口袋里,路过他时瞪了他一眼,冷冷地上了楼。不一会儿,二楼传来沉重的摔门声。
窗外星星簇簇的烟花点亮昨夜的雪,时针不知不觉指向了九。姬煜翔突然想起今天是除夕。
往年这个时候,厨房早已热火朝天,母亲忙进忙出,他窝在沙发里等春晚。
如果父亲回来,就是一家三口阖家欢乐。
他拖着摇晃的身子走到二楼,将母亲的门推开一条缝,白皓瑾枯坐在床头,风衣还没脱,看见门开了,让他进去。
他小心翼翼走进去,白皓瑾凝视着他的每一步,直到姬煜翔不敢再往前,长叹了一口气。
“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每年都要给学校捐款?知不知道爸爸妈妈为你操了多少心?是不是因为我们太纵容你,让你这么小就敢醉酒!”
姬煜翔深埋着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妈,你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
“别跟我道歉!”白皓瑾呵斥道:“你以为自己身体好就可以随便糟蹋吗?!”
“你知不知道酗酒的危害有多大?你这么小就开始喝,将来怎么办?”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孩子。你虽然爱惹事,但至少都事出有因吧。”白皓瑾的声音忽然哽咽了:“什么事能让你醉成那样?啊?”
“妈!”姬煜翔打断白皓瑾的话,半跪在母亲膝头,用一种几乎乞求的口吻说:“对不起。”
白皓瑾的眼眶一下就红了,她将姬煜翔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发梢,声音颤抖:“你能不能快点长大。”
姬煜翔知道母亲哭了,她是个很骄傲的人,从来不说丧气话。
但那天,她显然有很多话想说。
这个年,姬家过得相当压抑。
俞悠还是不断给姬煜翔打电话,一开机就能收到几十条通知。
从最开始的戚戚艾艾变为咬牙切齿,她不能接受突然自己被分手的事实。
白皓月请了家教,一天八个小时不出房门,偶尔姬煜翔锻炼回来,能看到切好的水果。没过几天张姨复工,水果就从餐厅桌上换到了房门口,也从切块变成了削皮。
整个寒假,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且大多是因为白皓瑾张罗一起吃饭。同一张餐桌上,白皓瑾说话,他们两个附和,舅友甥恭。一顿饭结束,分道扬镳。
姬煜翔还听说邵厉被他哥狠狠揍了一顿,他给邵厉发消息,问他怎么样。邵厉的回答却是“别担心,我嘴严着呢”。
三月乍暖还寒,桃花开得早。
姬煜翔裹着厚厚的羽绒外套出门,天擦亮,吐出的气化作一团白雾。他吸了吸鼻子,将拉链拉到顶,去开山地车的锁。
黑色牌照的林肯从身边驶过,依稀能看见薄薄的人影。开学大半个月,他和白皓月没在餐厅以外见过。
这天风不小,新生的桃花飘了一地,姬煜翔骑进学校,正遇见一辆巴士从学校开出来。
平初是市重点,经常组织或参与市内各种加分项目。
姬煜翔向来不太关心这些,蹬着车往车棚拐。
刚到车棚边,就看见两个人在棚外来回踱步。天刚擦亮,他摸黑看过去,是裹得严实的邵厉和常启停。
“接驾来了?”姬煜翔咧嘴一笑,单脚□□车。常启停一看见他就跑上来质问:“为什么关机?”
姬煜翔也很无奈:“俞悠天天给我打电话,我有什么办法?”他掏出手机,按了下home键,屏幕一点亮的迹象也没有,又连按了几下,努了努嘴:“没电了。”
常启停被他气个半死:“你知道现在什么情况吗?!”他掏出自己的手机,举到姬煜翔面前。
姬煜翔笑他大惊小怪,锁上车,就着常启停的手机看了两眼,笑容逐渐凝固了。
几百楼的新帖子,前半部分指责他是个见异思迁的渣男,而后半段清楚写着他出轨的对象是自己的血亲哥哥。
看到前半部分时,姬煜翔只觉得恼火,越往下看,却感到脊背发凉。
各种角度的照片配合危言耸听的措辞,明明没有的事描绘的有模有样。
那那些有的事呢?
姬煜翔的喉结不自然的滚了两圈,机械地转向常启停,问:“怎么回事?”
“昨天半夜出来的帖子,连续复制了二百多条,大吧小吧都没来得及管,已经爆炸了。”常启停连续滑动着屏幕,新的帖子还在不断更新,“最多的一条回复了500多楼,我们刚撤下来,又被截图发进了新帖子里。”
邵厉:“婷妹已经让他爸公司的高T去处理了,很快就能撤下来。”
常家是国内互联网行业先驱,近两年势头正盛,处理这件事不是难事。
邵厉顿了顿:“但估计这会儿大家都看过了。”
姬煜翔踉跄了一步,他紧拽住邵厉的胳膊,全身都在发抖。
常启停被他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说的太过,赶紧安慰。
邵厉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在关键时刻表现出超出年纪的沉稳。他攥住姬煜翔的手腕,两人一左一右,把姬煜翔护送到教室门口。
三个人一进来,于鹏立刻从座位上窜起来,冲着周围鬼祟偷窥的人吼:“看什么看?不认识啊!”
一向大大咧咧的胖子,第一次把音量压成蚊子叫,躲在一摞参考书后面窃窃道:“这帖子写的有鼻子有眼的,一看就是认识你的人干的。”
他们大概都能猜出是谁。
于鹏见他眼底充血,赶紧安慰道:“你别慌啊,对方又没有实锤,只要你和你哥发帖澄清,谁还能当真不成?”他眼神坚定,甚至带着戏谑:“你还能真是同性恋吗?”
“怎么可能!”姬煜翔脸色铁青。
“这不就得了!”他拍了拍姬煜翔的肩膀:“兄弟今天就帮你发帖反击!”
姬煜翔不敢看他的眼睛,埋头默了几秒,低声说:“手机借我用用。”
他的声音很小,但全班人都竖着耳朵,一听他要借手机,有意没意地往回瞟。
“看看看!看什么看!”于鹏吼了一嗓子,然后二话没说掏出手机,姬煜翔抬眼一瞄,所有人立刻收回目光。他也顾得不许多,揣着手机就往洗手间跑。
临近上课,卫生间没什么人。
他躲进隔间去给白皓月打电话。
“嘟”声响了五次,继而转入忙音。
姬煜翔想再打一次,上课铃骤响,没给他时间。
整整两节课,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第一节课间被老师留堂,熬到大课间常启停堵在了教室门口。
“帖子已经都撤下来了,发帖id都封了,连同所有网站上的关联转载也都筛查了一遍,你放心吧。”
出于对兄弟取向的绝对信任,常启停和于鹏都认为帖子上的内容纯粹造谣。没太当回事。
他边说边得意地笑:“我们还锁定了发帖人的位置,都在同一片区域,很快就能查出来是谁。”
姬煜翔跟着干巴巴笑了两声:“我得去看看我哥,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
常启停连忙让道:“快去快去。”
他顺着楼梯往下跑,穿过走廊,一路被好几波人认了出来。
三月天还很冷,初三教学楼在逆风口,楼梯上积满了桃花瓣。
走近教室时,姬煜翔忽然犹豫了。他套上羽绒帽子,巨大的帽兜遮住面目。
白皓月并不在班里,姬煜翔在走廊等了五分钟,白皓月也没回来。他忍不住敲窗户去问,还是那个窗边的女孩告诉他白皓月去参加竞赛了,早上刚走。
姬煜翔的心不知该放下还是悬着,挂在胸腔里惴惴不安。
当天晚上他回到家,迟钝地发现玄关的鞋柜里少了两双白皓月的鞋。
他躲进卧室,坐在书桌前,拿出充电线。
随着簌然亮起的屏幕,几十条通知疯狂往外弹。
前面近一分钟全是俞悠的,直到最后十几条,常启停在群里连发了十几张截图,时间都是今早。
姬煜翔忽然有种荒诞感,他不喜欢那个人的时候,几十条帖子意淫他们。他喜欢上那个人之后,上百条回复骂他们恶心。
手机“嗡”得一震,于鹏往群里丢了张图。
他点开一看,是一个没见过的匿名id半小时前发的帖,字句确凿的写着:
不会有人不知道姬煜翔以前的战绩吧。
人还能说弯就弯的吗?
他恐同你们不知道吗?!
姬煜翔划回聊天界面,拇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戳。
【姬煜翔:谁说我恐同的?】
【于鹏:「哭笑」】
【于鹏:没办法啊,不这么说没人信。】
【常启停:「笑哭」】
【常启停:我已经把这条帖子顶了好多次了,回复还不错,估计过几天就没事了。】
【于鹏:你放心吧,兄弟几个肯定给你摆平。】
【于鹏:「抱拳」】
【常启停:「抱拳」】
他本来打了很多字,看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突然顿住了。
归根结底,他们也只是帮了他而已。
姬煜翔用被子蒙住头,赌气式地锤了两下脑袋,捧起手机,蜷在黑暗中,回了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