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见没想过张雍以会恨自己,但仔细一想,他们从前是挺招人恨。
里京五贱不是浪得虚名,年少浪荡,不畏权贵,加之常常带着张佩中鬼混,给张丞相招惹过不少麻烦。
曾有一次他们找佩中去混,佩中被勒令禁足,隔着窗户朝他们做手势,“快走!”尔后只能含泪目送他们离去,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厌恶大抵始于当日。
从前丞相府不动他,只不过因为他还能替徐召慎招揽人心,多年以后,他招揽的人心半数都成了丞相的信众,坐在廷尉府参与这次审判。
“回禀大人,小人阿叙在此。”在众人的目光所向中,阿叙押送着一个身着囚衣的男子走上殿来。
须叶瞧了曹定,又瞧向阿叙,“这么些天,你都去哪了?”
“回夫人,小的那日途经里京府,听见有人作乱,便追了上去,追了一路总算是让小的抓到了他。”阿叙一脚踢到男子的小腿,迫使他跪了下来,“此人名叫麻银,是个以杀人维生的惯犯,便是他受人之托灭了尹戍安的口。”
麻银的现身,如一道重雷击向了张雍以。
他即刻握紧了茶盏,目光移向容恩。容恩也大吃了一惊,结巴了起来:“你,这……”
曹定眉目一沉,“容恩,你认清楚没有,此人可是那日动乱中逃走的犯人麻银?”
“他的确是,但……”
“麻银,抬起头说话。”得了容恩的肯定,曹定问向麻银,“你为什么要刺死尹戍安?”
四下环顾了之后,麻银终于开口:“那日狱卒江生找到我,给了我三锭金子和一把匕首,说帮他除掉一个人,事后他会帮我逃出地牢。”
曹定让人将江生带了上来。
“江生,可是你让麻银刺杀尹戍安的?”
被提上殿来的江生见了张雍以,如被缝了嘴一般不肯吱声。曹定当着他的面给麻银连上了两轮板刑,他听了一刻钟惨叫便吓得浑身发抖,全都交代了。
“丞相长史竹送给了小人十锭金子,要小人办事,因他是相府的大人,小人也不敢回绝,只能照办了。”
听罢此话,张雍以搁下了茶盏,茶盏落在案上,竟像是刀刃落在江生脖子上一般,将他吓得浑身一哆嗦。
而曹定未尝因此停歇,即刻着人去缉拿竹送。
“曹大人……”此刻,伏跪在一旁的容恩忽而抬起背脊,几欲落泪,“多谢大人明察秋毫,在下此番遭人陷害,如同……”
他说到这,模糊的泪眼逐渐瞧向了清见,“那庭院里的枯木,根下分明埋着真相,却又无可自辩。若非曹大人公正廉明,这一切又该如何转圜啊?!”
他的话中,似在暗示着什么。
须叶也即刻起身,轻轻将手搭在清见的手上,“放心,我去。”
她知道乌悦的遗物藏在何处了。
*
半个时辰后,竹送被扣,初审落成。
清见带着一个锦盒,一步步走进了御史台。这锦盒之中,装着乌悦染血的里衣与无尽的冤屈,仿佛成了世上最沉重之物。
廷尉府的结果早已传到诸立轩耳中,他大喜过望,正在与随侍交代:“丞相长史入狱,怎么能不招点什么呢?去告诉廷尉府那边,一定要好生伺候他!”
待他的随侍走了,清见方才上前一拱手:“诸大人万安。”
“你也万安。”诸立轩笑意绵绵,邀他入座,“竹送的事,我已听说了。”
清见不是来与他说这个的,他一侧身,示意身后的南珠将锦盒捧向诸立轩,并道:“大人初战告捷,小的特来送大人一样东西。此物不宜当众展示,但对大人一定会有所助益,请大人笑纳。”
“哦?是什么?”诸立轩不由走向它。
南珠替他揭开锦盒,入眼便是乌悦的字迹:张党作乱,国贼必除。
诸立轩怔住了。
“乌大人的两件衣衫都在里京,放在一起便可知道是真是假。这枚箭头可以契合衣衫上的损伤,而多年以前,曾有人在甯兮阁中过犀疆的弩箭,稍稍对比便知此箭的区别,加之乌大人的遗言,张党急于杀人灭口的行径,足以将他们与刺杀牵扯上关系。只是此物过于敏感,不可作为证物示于人前,我来请大人定夺。”
这玩意,虽不能完全当个证物使,却足以顺皇帝之意予张党重创。
“我不过是许诺你一个御史中丞之位,你却要把我送上相位?”诸立轩合上锦盒,震惊不已,“苏清见,你这局是从何时开始布起的?”
这人很是口无遮拦,清见连忙道:“大人玩笑了,在下愚钝,没听太懂。”
见诸立轩对他的表态不甚满意,清见又说:“诸大人,下官需得多言两句。竹送秉性清正,若刺杀一案与他有关,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果真?”
清见肯定。
当年竹送被先帝选为司辩,却能做到从无偏私,连梁王党都没有闲话,他的品行清见可以担保。
这一次,他也只是被张党卖出来的一枚棋子,从他口中必定审不出不利于张党的话。
那么所有的希望与重量,都在这锦盒里了。
“苏清见,你应当明白我的顾虑。”诸立轩蜷指敲了敲锦盒,道,“你实话说给我听听,为了这桩案子,你到底做了多少功夫?”
其实,清见做得并不算多。
但既然诸立轩执意追根究底,要取得他的信任加之保下容恩,清见只能将原委讲给他听:“诸大人,此事能成,主要靠的还是容恩。”
当年在兑州,容恩曾与清见长谈过一次。
“张雍以临走时,问我可有想过到里京做官。”星夜之下,他摇晃着酒壶说道,“让我想起曾几何时我多么想去里京,不,只要离了兑州这鬼地方,去哪都好。”
清见道:“你倒是,与我当年在巽州时一样。”
“怎么?”
“我初到巽州时只觉前途黑暗,后来恨不得老死在巽州。”清见笑道,“如今想来若我一辈子都是巽州刺史,与须叶一同在巽州养老又何尝不好?”
容恩听得笑起来,他指着清见道:“难怪张雍以看不惯你,你这人总想把好处都得了。”
“哈哈哈……”
清见哈哈大笑,容恩却正色道:“我想他举荐我去里京,大抵是因为我与你不和的缘故?”
面上看来的确如此。至于更深的原因,清见难以揣知,也懒得去想。
二人再见,已是多年以后的里京府。
容恩被调入京后,成了张党之一。他的下属是张党,上司是张党,连随侍也是张党,身为同党的鞠蘅甚至宴请了他,与他商议如何替鞠子熙减轻罪责,容恩暗自发笑。
得知清见回京,张雍以向容恩施压,意在迅速给鞠子熙提前定罪。这一举动使得鞠蘅极度不满,他调换新人守城,刻意将清见一行人拦在城门外,以参他延误时辰的大不敬之罪。
那日容恩就在一旁,只觉他与鞠子熙不相上下。
清见素知容恩面子上圆滑、骨子里清高,近年跟张党泡在一池脏水里,难免落寞。抓了尹戍安后,他问容恩道:“里京府是你的地盘,还是张党的地盘?”
“自然是我的。”
“那可不一定。”清见淡笑,“若某一日你到了两难的境地,一定要慎重思虑后果。”
随后,他与须叶开始造势,让所有人皆知尹戍安手中有张党的把柄。清见故意当朝求皇帝赦免尹戍安,须叶更是当众威胁了他,让张党对此心怀顾虑,夜不能寐。
而容恩也因须叶的引导,在常月的居所里发现了乌悦的遗物。他终于明白张党的顾虑是什么了,为此借故支开了随侍,将遗物藏于常月居所庭前的枯树下。
为免尹戍安真的吐出什么,张党最终选择了灭口。
这一计策也被容恩所悉知。原本犹疑的他开始明白,其实张党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一旦张党得手,他必将背上不可推脱的罪责。
他于是决定与阿叙里应外合,暗中放走麻银,并对外称麻银仍然在逃,对张党则称麻银已被灭口。
至此,只差一个审案的人。
廷尉章襙惜是个颇有趣的老头,他早年热衷于混迹风月场,须叶与清见提了一个花娘的名字,让他以此为信,约章襙惜见面。
章襙惜赴约后,直接对清见说道:“我猜,你是想要朱燕君吧。”
廷尉府有两位奏谳掾,二人都是章襙惜手把手教出来的好手,朱燕君油滑,曹定严苛,各有其好。章襙惜对清见的心思心知肚明,推断要审容恩,需要一个如朱燕君这般懂得人情世故的人。
然而清见道:“不,我想要曹定。”
“这老夫倒是不懂了。”章襙惜对此不解,摸了摸胡须道,“你若想要容恩翻不了身,朱燕君可助你一臂之力。”
清见笑了笑,“朱燕君固然好,曹大人或许会有奇效。”
“你判断得没错,他的确有奇效。”
听完清见的叙述,诸立轩出言感叹,“也只有他敢当着张雍以的面,如此审问张丞相府上的人。”
感叹完,诸立轩抬手抚向锦盒:“你放心,此物我一定会妥善利用,不会让容恩失望,也不会叫乌悦白白牺牲。”
“那便有劳诸大人了。”
出了御史台,清见乘车回府,马车逐一经过热闹无比的坊市,经过东门小楼,经过甯兮阁。
清见一抬眼,恍然见到乌悦正在其中,坐在辩议席上舌灿莲花。
结束以后,他意气风发地走了过来:“苏大人,方才可还算得上精彩?”登时,微风轻轻拂过窗上的流苏,如同许多句未曾道出的宽解,最终消弭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