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结束,新岁大盘开启的第一个工作日,资本市场进入新一个阶段。低迷的指数让投资者日渐保守。而首都的九夏公司强势注资刚从破产重整中走出的风讯,成为第一大股东的消息,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席卷整个证券市场。随之而来的是风讯的科创部门在重整后的首次发布会,新品功能测试数据直逼海外一线水平,无疑给市场打了一针强心剂。
即使有融创和来自首都的母亲作靠山,要说服以苛刻谨慎闻名的九夏决策层注资一个摇摇欲坠的壳子,也约等于天方夜谭。就算有巨额投资,要在短期内让技术和营销都为市场所接纳,也难于登天。
但是陆锦尧却在短短数月内做到了。
其一往无前的姿态,同融创一直以来的作风如出一辙。这也吸引了融创的老股东与客户纷纷加入对风讯的看好阵营中。在这样强势的“叩关”下,恒基的反应很是乏力,首轮市场阻击战以秦家落了下风而暂告一段落。
秦家老宅顶楼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秦述荣面如土色地从父亲的房间内走出,下了楼,烦闷地在四楼走廊抽起烟。
“灭了,大太太和菱姐都在家。”
秦述荣一愣,回头看见秦述英已经被从三楼放了出来。他瘦了些,原本妥帖的衬衫都有些宽了,透过光,流畅纤细的腰际若隐若现。
秦述荣从善如流地灭了烟。
“这下好咯,全家都听我挨训,”秦述荣佯装轻松道,“铁板一块,陆锦尧确实是个难对付的角色,怪不得你在他手里也讨不到便宜。”
“你和菱姐什么时候联手的?”
秦述荣轻笑一声,引着他下楼,走到楼外,才重新点燃了一只雪茄,在寒风中吞云吐雾。
“谁让你问我的?”秦述荣收了笑容。
秦述英毫不避讳:“爸爸。”
“阿英,多大的人了,还告状?”秦述荣眸色渐冷。
“你们拆我的产业,我传点消息换自己从三楼放出来,很合理。”
秦述荣在这个弟弟面前总是感觉到无力。他没有秦又苹那么好操控,也没有秦又菱那么目的明显。秦述英做事完全没有逻辑,但总能达成他自己的目标——直至达成的那一刻,秦述荣才后知后觉。
秦述荣还不能像父亲一样拿捏秦述英。
秦述英突然开口问:“陆锦尧在来淞城前曾暂住临城,却遭遇了刺杀,你知道吗?”
秦述荣眉头一皱:“什么?”
秦述英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看来你不知道。”
“临城紧邻淞城,这也算秦家的地界,他初来乍到我怎么可能大张旗鼓地去杀他?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具体什么时候的事?谁干的?”
秦述英没有理会他的连环追问,转身欲走。秦述荣的挫败感难以压抑,上前一把攥住对方的手臂。
“作为回报,”秦述英不喜欢这样的肢体接触,拽开了秦述荣的手,“第一,爸爸不喜欢你跟姑姑和菱姐走太近,你自己掂量;第二,陆锦尧的事,交给我,用不着你插手,你也急不来。”
秦述荣将信将疑地等待着,收敛了在二级市场给风讯找麻烦的动作。但这一收敛,更给了风讯扩张的机会。眼见风讯就要和恒基旗下的科创品牌平起平坐,一道重磅消息却突然传来:承接风讯下游制造的陈氏突然暴雷,作为陆锦尧心腹的陈硕本人直接被警局带走问话。事情越查问题越大,陈氏旗下几家与制造相关的公司直接遭到了关停。
陆锦尧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正为风讯的项目忙得昼夜不歇。科创产品迭代飞快,新品正式发行必然延期甚至无期,数月的努力付诸东流。陆锦尧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沉默地面对着落地窗,浑身散发着肃杀的气息。
员工们从未见过陆锦尧这副模样,挫败的氛围笼罩着整座商务大楼。
事情既然出现了,愤怒不是办法。陆锦尧迅速冷静下来,思考应对的策略和出错的环节。陈氏的问题出在旗下制造业公司的财务审核和合规监督上,甚至牵扯出了证券市场内幕交易的丑闻。首都放出信号,年初正是抓内幕交易典型的时候,陈硕这是撞在了枪口上。
不应该,年前的一番威慑,即使陈硕有二心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造次,当惯了掮客的江湖人更不会犯把自己赔进去的低级错误。
陆锦尧把一问三不知的陈实喊来,带上财务没日没夜地对了三天,又把陈硕的行踪跟陈实核对了一次,才发现所有的漏洞都指向年前被肢解的一家公司。
瀚辰。
“这么大的漏洞,不应该出现在一家作为后撤退路的公司里。”资深财务和券商们对这个结论都十分惊讶,“这明明是秦述英个人的产业,也不直接和恒基系发生关系,怎么会……”
真是棘手。陆锦尧再次提醒自己,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揣测秦述英。
用自己的退路,给陆锦尧设局,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做不出来这种事。除非这个人所作的一切,他的人生轨迹、经营与布局,都围绕着围猎陆锦尧这一件事。
斗兽场隔着玻璃那一眼恨意再次浮现脑海。陆锦尧回忆着,在自己近三十年的人生里,究竟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答案是没有,至少他的生活和秦述英没有任何关系,只有高中生活中匆匆一瞥,那时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还好陆锦尧留了一步,将瀚辰的产业放在了陈氏名下,不然现在被警方和证监会轮番问责的,就要成了他陆锦尧本人。那对风讯的打击将会是致命的。
哪里是疯狗,明明是条毒蛇。
作为瀚辰的前控制人,秦述英自然也被证监会和警方传讯问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秦述英现在名下没有任何完全属于个人的资产,但他一边挂靠着恒基的资本,另一边瀚辰的事情说不清,陈硕也别想出来。于是秦述荣得想方设法地捞他,陆锦尧也不得不替他补这个空。算计秦述英赔出去的保命本竟然捅了这么大篓子,本来还想拉拢陈硕的秦述荣也彻底没了希望。中间斡旋的秦又菱也惹了两边嫌。
秦述英从警司出来的时候,正是工作日的最后一天。股市的跌宕起伏将得到两天的暂时休止,如海啸席卷来了又去的指数曲线波折出令人惊心的弧度。而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在警署边的小摊买一份糯米糍粑。
小贩推着脚蹬车,后头捆着半人高的铝制桶,通风口呼呼冒着热气。成本不到一毛钱的塑料碗,装满磨得不那么细致、还能嚼出颗粒感的黄豆粉,刀子利落地将摇出来的糯米团切成一个个拇指大小白花花的小圆球,在碗里摇一摇,粘食沾了甜粉,一整碗厚实的小甜点便落在了秦述英手中。
警署门口人来人往好做生意,小贩瞅准时机就摆,城管和警司来了就跑,颇有一种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富贵险中求的姿态。折腾几年下来警官们人也麻了,上班的时候呵斥几声,下了班脱了警服,也到他摊位面前光顾。
南之亦今天给他来电话,说他树敌太多,把两大巨头和几家地头蛇都惹了个遍,红姑勒令她不准来接。秦述英对对方的关心反应冷漠,说没让你来。
南之亦恼火地挂了电话。
“能这么跟之亦讲话还不被她往脸上招呼几拳头的,除了红姑也就只有你了。”
秦述英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蓦地抬头——陆锦尧靠在车边等着他,风衣勾勒出修长的身形,厚重的衣服也挡不住惹眼的相貌和气质。周边路人频频投来目光,如果不是刚才被南之亦的电话分了心,秦述英不可能注意不到环境的异样。
秦述英淡然道:“陆总有事吗?打算绑架泄愤还是灭口?”
陆锦尧拉开车门:“先上车再说。”
秦述英顿时警惕起来。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就算陆锦尧修养好,本质也是个商人。一切不稳定和出乎意料都是由于他秦述英这个人造成的,解决他无疑是最低成本的方法。
秦述英觉得陆锦尧重要,总会下意识模糊他们之间熟识程度的界限。但在陆锦尧眼里,他只是个莫名其妙跳出来惹麻烦的绊脚石。换了自己,也会选择除之而后快。
他不是不能死在陆锦尧手里,只是会有些不甘心。
陆锦尧见他半天不动,歪头看他:“害怕?”
秦述英不语,径自拉开车门。
银色的宾利欧陆GT内饰简约,氛围灯是最简单的暖黄色,不像喜欢炫富的二代们搞些花里胡哨的彩饰。秦述英从警署出来的时候已近黄昏,车一路向西开,穿过周末前拥堵的跨江大桥,驶入淞城东岸时已是入夜。昏黄的内饰灯亮起,秦述英一路没说过一句话,像只闯入他人领地的猫,僵硬着不动,警惕地盯着风吹草动。
陆锦尧也没主动搭话,这有违他一贯不让人为难的教养,但想想是谁让风讯一夜之间蒸发那么多市值,倒也合理。
他余光看向秦述英——五官明明生得很雅致,偏偏阴气沉沉,像秀丽的江南水乡笼罩着层层乌云,马上就要电闪雷鸣压下雨来,一看就不好亲近。这么危险的角色此刻却端着一个一捏就会变形的塑料碗,里面的糍粑早就凉得发硬。插在上面的竹签随着车身加速减速摇摇晃晃,蓦地倒塌,溅了些豆粉在秦述英身上。
秦述英一愣,脸上好像有一闪而过的慌乱。
“不好意思陆总,估计把你的车弄脏了。”他说得毫无愧意,却在下一个堵车的地方拉开车门下车,扔掉东西,再坐回来。
“还以为你要跑。”陆锦尧笑道。
秦述英沉默半晌:“不会。”
方才在警署门口,冬日夕阳柔柔地洒在秦述英身上,他像个孩子一样渴求着面前的小零食。糯米蒸腾的暖气和他呼吸间的白气氤氲了视线,像玻璃起雾,在温室里用手去抹开,丝丝冰凉通过指间传入心房。那个时候的秦述英看上去有点乖,接南之亦电话的时候脸上是担忧嘴里却吐出冰冷的字,反差得有些可爱。
一头随时可能会扑上来咬你一口的凶兽,偶尔也会露出呆呆可爱的一面,陆锦尧不介意多花点心思逗一逗。
“去哪?”秦述英问道。
“陈氏的商务楼。”陆锦尧毫不避讳地回答,搞得秦述英刚刚沉默半天什么都不问纯属自己和自己较劲,“对瀚辰,你比谁都了解。怎么补这个空,还得你来。”
秦述英嗤笑一声:“你是不是忘了是谁用这个漏洞逼得风讯新品流产市值下跌的?叫我给你打白工,不怕我再给你下套?”
陆锦尧淡淡道:“哦?谁啊?我不知道啊。”
“……”
秦述英别过头去,望向窗外。淞城一向是个不夜之城,夜幕越深,越是车水马龙。马路街灯长明,车灯如流水缓缓流淌,又如潮汐忽明忽暗。
陆锦尧不动声色地将氛围灯调暗了些,只开顶灯,本意是想再看看夕阳下如孩童般迷惘可爱的人,却无端平添一丝暧昧。
望向车外的人眉眼隐入夜色,昏暗的灯光勾勒出对方流畅的下颌线。车内暖气足,秦述英脱了外套,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是解开的。
陆锦尧移开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