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轻柔地垂落在她的美眸上,烘着她发辫生的碎发,轻跃灵动地在干冷的细风中舞动,温玉似的皮肤许是因为过于潮热的缘故而微微泛起粉红,对于他的醒未有丝毫察觉,说实话,萧培砚觉得没有哪个妃子会像她一样粗心。
他暗笑了一声,作为一个合格的昏君,应该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可他睡不着,他已经失眠多日,死亡的威胁总是像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上,令他惊惧。
萧培砚披衣下榻,连他都没有发觉自己放缓了动作,生怕惊到还睡得酣香的她。
他走出殿门,望见姣好的日光铺洒了满地,青砖都被晒得热烫,便不由自主地脱下长靴,赤着足绕到侧殿去,这一刻,天地才是他的。
吴长青和一队伺候洗漱的侍官面面相觑,紧跟着也到侧殿去,安静地跪在萧培砚的面前。
萧培砚被熟悉的烦躁感啃噬着身心,额上,脖颈,脊脊细密地出了薄汗,他暴躁地砸掉了清口的茶杯:“金丹送来了吗?”
几人战战棘棘,只有吴长青才敢硬着声音回答:“禀陛下,太后娘娘说您这几月表现不佳,先断掉您一个月的金丹。”
萧培砚一脚踹在了吴长青的心口上,暴喝道:“大胆奴才,谁允你这么与朕讲话!朕若是受不住头疼就先摘了你的脑袋!还不想办法!”
吴长青忍住刚才踹上一脚的巨大疼痛,冷汗涔涔地跪伏于地:“奴才失言!奴才失言!还望陛下恕罪!还望陛下恕罪!”
萧培砚越听越烦躁,头部传来的钝痛感不断地加剧,似要将他撕碎:“你…五石散还有没有!快点…去拿五石散来!朕头痛!你们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吴长青劝言道:“陛下!五石散乱人神志,不比服食金丹危害少,久服有损于性命矣。”
“那怎么办?朕若是不吃,今天就要疼死在这儿!快去拿来…不然朕就摘了你的脑袋!”
萧培砚显然已经神志混乱,下一瞬却已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脱力瘫倒在地,双目失神,众人手忙脚乱将其扶起,吴长青实在没办法,只能从袖里拿出五石散,冲到茶水里搅匀给他服下,缓了几阵,萧培砚的灵台才渐渐清明,他默默地扭开脸爬起来,大气喘匀道:“更衣!”
吴长青收好五石散,顺次让侍官服侍洗漱,最后由他亲自更衣,因为长期服食金丹和五石散,萧培砚的身体渐渐枯槁,前月新做的龙袍,今天再穿居然空出一大截,他忍不住说道:“陛下,您又瘦了。”
萧培砚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无意识地转动扳指,好半天才回出一句:“今日换下来的,让绣坊的人再改改。”
风临玉树的少年渐渐成了具行尸走肉,怎能让人不痛心,吴长青服侍完以后就退下了,却忍不住偷偷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泪珠,他这把老骨头总不能比陛下先走,因为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萧培砚批阅了好半天的奏折,虽然都是被太后筛选过后很琐碎的无关紧要的小事,但他除了这些也的确无事可做,困养在这座牢笼里的一只雀鸟罢了,却总想着像隼鹰遨翔于九万里,是他可笑。
过了午时,他照例到娴妃那里用饭,他小心谨慎,每道菜只吃一口,然后就托辞匆匆离开咸福宫,果然如他所料,身体不出片刻又开始难耐地燥热起来,萧培砚担心娴妃会到太极殿找他,便只能暂留于御花园,顺便在干冷的细风里清醒清醒。
视线中站定的金纹靴引起了他的警觉,对上那双骨碌碌转动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那人却是嬉笑如常:“陛下!”
萧培砚稳住神色,但沈南齐还是轻易捕捉到他的慌乱,言语越来越讥讽:“陛下在害怕?”随后自嘲般地笑笑:“也是,在陛下乃至所有人的心目中,咱家就是个无耻的佞臣,没有风骨,没有良心,任谁见到咱家那都是避着些好,免得沾染了晦气。”
萧培砚心中胆寒,见沈南齐绸蓝袍衫处又沾染了血迹,想是将才杀过人,还没来得及换件袍衫,语气不免恭敬起来:“沈伯伯何必这样说,朕现在最敬重的人除了您就没有别人了,这一句话多朕是没有乱说的,沈伯伯满心里知道。若不是沈伯伯和皇母,哪轮得到朕坐上这个位置。”
沈南齐满意道:“那好,陛下可快回去,免得着了风寒。”
“是,朕现在就回去,只是瞧着春景好,倒贪玩了些,还请沈伯伯匆将此事告知星母,免得她老人家忧心。”
萧培砚抬头看了沈南齐一眼,乌黑的眸子里显然有惊惧,他知道沈南齐对宫闱之事一概熟知,并不会真的傻到以为他是真的来赏景的。
沈南齐上下打量萧培砚一眼,随后漫不经心道:“行,今日之事咱家先不说与太后使她忧心,但咱家还是得提醒一句陛下,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要去做,免得反害了性命。”
说罢,沈南齐领着几十人而去,不再看他,萧培砚已经被药性弄得脱了力,有些站不住,绻缒的微风轻盈地吹过他的几缕额发,显得他的身形有些孤寞。
谢府里却是一片忙乱,因为赵墨儿罚长恩跪了三个时辰,现下人十分地虚弱,好不容易才止住血。
刚从朝廷回来的谢章得知后大怒,直扬言要退婚,谢寂却抢先在炎氏骂他之前甩手给了他一巴掌:“你先负的人家,人家为等你考功名磋砣了几年,等圣人的事又将磋跎三年,要不是因为过了年纪再难议婚,你以为人家不退婚,很稀得你那三抬聘礼吗?”
谢章沉浸在谢寂的责打中还不曾回过神来:“兄长…你居然打我…”
谢寂转过身背对他,“行了,快去看看那个女人吧,自己的事自己掂量清楚,若是你要追究赵氏,难免影响你自己的仕途,所以不要冲动行事。”说罢,似乎是再看不得这场的闹剧,匆匆往退寒居而去。
谢章这才反应过来,推开门去见长恩,长恩躺在床榻上:“有引你终于回来了,我们的孩子没事。”她轻轻抚着肚子,一脸欣慰的模样,“有引,你吓坏了吧?你刚下朝,肯定是很累的,你快去休息吧。”
谢章跪在床榻边,不重不轻地握着她的手腕:“窈娘,我要守着你,你睡着了我再走。”
长恩轻轻地点了点头,屋门将众人的声音关在外头,显得室内一片和静美好,炎氏被谢章气到头疼,也不愿意再看,直往西屋而去。
赵墨儿在西屋里坐着,望向炎氏转瞬又收回了目光,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很平静,淡淡地笑出了声:“我要退婚。”
炎氏一听就急了,忙跑过来赔笑道:“好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好好的怎么就要退婚呢,等一下他就会过来,我替你好好说说他。”
赵墨儿扯开炎氏的手,目光极冷:“你当我们赵氏是什么人家?当我赵墨儿是什么人,容得你们这样辜负,说在上头,有个塬妃,说在下头,又有刚中举的弟弟,他一个还没上任的宿州通判当真是了不得,如此宠爱一个婢女!你没看见他是什么态度吗?我嫁过来恐怕就只是他的台面而已…”赵墨儿轻轻地揩泪,手指痛苦地绞到一起:“我满心欢喜地待嫁,他却与一个婢女耳鬓厮磨,今日我过来试探,一切都已了然,你们谢氏太不将我赵氏放在眼里了!”
说罢她不再理会炎氏,径直出门,已是夜中,府里已点起灯,光烘在游廊上,映出庭院里的竹木影子,有种静谧的美感,赵墨儿疾步穿行而过,再不回头。
她自认为自己捧出了一颗真心,如果没有得到与之相匹配的爱,她宁可收回来,赵墨儿吸了吸鼻子,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衣裳,在这里冷寂的地方,她还真过不下去。
“公子,赵姑娘走了,说是要退婚。”
为聘在站在已冷熄的炭火边,看着谢寂在烛火上烧掉了一封信,薄纸而已,火焰吞噬得极快,在幽蓝的火舌里,谢寂的半张脸晦暗不明,轻轻地扬眉,有一种隐隐的笑意。
为聘听着外边被风细细摇动的树枝掉落而砸到地面所发出的脆响,不禁颤了一下:“公子,那信中说了什么?”
谢寂用火钳子拨动了一下炭火,已熄灭的炭火又重新燃起来,散发着温暖适宜人的光热,他抬眸看向为聘,恣意又戏谑:“信上说崔氏和魏氏是一起失踪在郢城附近的,而当时却只有魏氏活了下来,逃回京中。你猜给魏泰安报信去营救的人是谁?”
为聘听得一头雾水:“魏氏?哪个魏氏?还有人报信?”
谢寂平静道:“报信人,玄真国师。”
“国师?他怎会跟这件事有牵涉?”为聘细想起来,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对了!宝元二十三年冬观瞻寺不是起了场大火,当时只有他和玄藏国师活下来了,好像那时玄真的确不在寺中,特别奇怪的是,里面烧死的还有天教派的人,只天教派的人为什么会到那里去呢?”
谢寂显然也有考虑到这件事,但由于大部分当事人都在那场火中殁尽,根本没有人知道内情,仅活着的两位当事人,一位不在场,一位半知半解。后来荆州官府结案为意外,过了十四年,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
但依据密探的来信内容,很明显有人去过观瞻寺求救,至于为什么会有天教派的人停留,很可能是因为追杀魏氏的就是天教派的人!若他的母亲只是被无辜被波及,那他母亲的尸体又为什么苦寻不到?她还活着吗?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为聘探头一看,拱手道:“公子,是平夷王殿下!”
谢寂挑了挑眉,收回了目光,故作平静,重新烧了两壶茶,见平夷王进来也没再给其它反应,君臣有别,情绪给的太多,那就不好了。
平夷王风尘仆仆,随手解开外袍交给为聘,为聘惯会看眼色,明白平夷王与谢寂有要事要谈,这会儿乖乖退了出去,并且守着门。
倾倒茶水的时候平夷王已经按捺不住:“退缘…”
谢寂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先别出声,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茶水微微晃动,漾出好看的波纹。
没过多久,外头又响起了一道温和的声音:“兄长可在忙,我有事与他说。”
为聘出手相拦,语气不容置疑:“公子今日回来便觉得头疼,现下已经休息了,若是有事,明日再计较吧。”
几下脚步磋磋的声息便没了动静,谢寂才示意道:“请喝。”
萧璟没心情喝茶,而是与他说道:“现在玉石的事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先停手了,只是萧培砚那家伙还派了卫兖来查,我担心会查到我们头上!卫兖那人动作极快,手段又狠辣,我跟他共事的这几天,他就已经杀了不少十个人,都察府那边的人都不敢不听他的。”
谢寂轻抿了一口茶,微笑道:“你是不是忘了,你才是玉石案的主审人,你说是谁,那便是谁。”
萧璟没明白他的意思:“你这话说的,我说谁是就谁是,我哪来那么大的本事,空口白牙诬谄别人也是需要证据的好么?不过话说回来,市贾司那群贪官真的是一群酒馕饭袋,胡商过来做生意,他们要钱要物倒是利索,扮胡商卖假玉石,其中所花费有三成都在市贾司这处,老实说,互市的确是好事,但可惜制度不够完善,太容易像我们这样的人浑水摸鱼了。”
谢寂笑了笑,眉眼透着股近乎嚣张的美感:“水至清则无鱼,此事你心里还没有计较,那明日朝堂上吃亏的可是你。反正,我觉得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上邺和北汉那边有消息来了么?”
萧璟面笑着:“自从出了此事之后大部分胡商生意都做不下去,逃归上邺北汉,市贾司的人也确如我所说,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不够则向胡商勒索更甚,只要这案子拖得够久,相信上邺那边很快会有动静的。”
谢寂闭着眼说:“上次之事,那人做的不错,让他来给京里添把火,此事尚是拖不得,速战速决为好。”
谢寂垂着目光,平静地接案上的几封信件折了几道,长袖一扫,接着烛台上的那灼灼火苗便落到了叠过的信纸中,蛊惑人心。
京中蒲玉,原本是上邺的大宗生意之一。上邺的玉石生意,一通辽东,一通吴越,一通高丽与东瀛,数十年从无间断。庾国突然禁绝了与上邺通商,上邺的北上海船自然便停顿了下来。谢寂以为:庾国君主暴虐多行不义,已成外强中干之势,在庾邺交恶中极可能面临不期厄运。未雨绸缪,教上邺对庾人深恶痛绝,以庾国封锁玉石市场为名发动合纵灭庾。
凌乔猛地听到一声尖叫,有些惊慌:“烟云,烟云!”
外边的游廊上时时闪过灯火,甚至是步履匆匆,扰动了整个院子,烟云掀开帐子,手中举着只油烛,急切道:“夫人,文娘子日子到了,现下正在生产!”
凌乔闻言一愣,忙问:“请接生婆子什么的了吗?东西有没有备好?”
烟云扶凌乔坐起身:“早有人备好,夫人这会儿去看看,担心下人们传闲话,说您不体贴。”
凌乔借她的力站起来,烟云又替她穿了鞋履,只是衣服都还没穿好,凌乔便抬脚出去了,虽是开春日子,但也属实冷的,烟云扯过架上的披衣就追了出去。
“夫人,这日子尚还冻寒,披件衣服不要着凉才是。”
烟云给凌乔披上那件那件刚带出来的衣服,宽大的衣服甚至可以将她娇小的身躯团团裹住,烟云这会儿稍放下心。
她们现在正在曲水阁,这阁子是个不小的独立舍院,经过重庭和左右厢房才会走到最私密的寝屋,而文盏正在寝屋里生产,眼前换热水的丫婢忙碌,端着水盆,白水进红汤出,着实吓人,凌乔在烛火中瞥向烟云,悄声问道:“卫兖呢?”
他心爱之人生产,他居然不在,着实该痛打!
烟云则回道:“已派人去知会,估计现下正在赶回来,夫人不必过于忧虑,这次请的都是最有经验的老接生婆子,头胎是会难生点,但有她们,许是不怕的。”
怎能不怕?
若是文娘子和她的孩子不能同时平安,卫兖会不会以为是她害的文娘子,然后为了泄愤将她一剑杀了。
凌乔勉强稳住心神:“让那些接生婆子一定要尽全力,保证文娘子顺利生产!”
在等待之中,恍惚闻得堂阁内隔扇开阖之声,吓了凌乔一跳,只觉得风骨森森,比先更觉凉意阵阵,侵肌入骨,月色惨淡,不似先前明朗。
浑浊的血色与白净毡巾的颜色交替,几乎让人筋疲力尽,等待已是如此煎熬,又何况里面的人呢?
也不知为什么天底下的女人都心甘情愿地为一个男人生孩子,这个男人可能风流花心,拈花惹草,眠花宿柳,令人生厌,也可能像卫兖这样心狠手辣,对谁都是利用。
遭遇家族灭门惨祸的凌乔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这条命是意夫人给的,卫夫人给的,也是她自己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