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一逍沉沉压在宁霁肩上,脚下左摇右晃,突然伸臂一把搂住宁霁脖子:“喝,喝酒……”
宁霁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掰开他的手,道:“放开!”
褚一逍闻言拿开手臂,又突然一个踉跄,向一边直直倒去,得亏宁霁及时托住他身子,才没后脑着地摔成残废。
宁霁好不容易半拖半背地将褚一逍带入房中,将他端端正正放在床上,盖上被子,正要起身离开,却猝不及防腰间一重,被拉拽着坐在了床边。
褚一逍紧紧扯住宁霁腰带:“别走啊,我还没喝够呢!”
宁霁一手护住腰带,厉声道:“拿开,你醉了。”
“我…醉了?”褚一逍突然睁开了眼,圆眼中一片茫然,嘴中含含混混道:“我才没有,我还能喝。”
然而刚说完这句,他又毫无征兆的地倒了下去,只是抓着宁霁腰带的手还牢牢不放,仿佛非要宁霁留在此处不可。
他喝醉了手上力气奇大,宁霁几次拉扯无果,白锦腰带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声,只好松手,无奈地静坐在床边。
宁霁转头望去,皎洁月光自窗中投入,在褚一逍脸上撒下一片霜白,衬得眼角那颗圆痣更加显眼。他眼睛生得圆,闭上眼时,睫毛围成的半环黑色弧线也比常人更圆,浓密眼睫在月色下根根分明,历历可数。
宁霁就这样沉默地望着,不知过了多久,褚一逍才松手放开了宁霁的腰带,胸口均匀起伏,发出浅浅的呼吸声,看来是睡熟了。
“三百二十二。”宁霁轻声道。
他终于起身向门外走去,动作极其轻微,未发出任何声响。在阖上门前的最后一瞥间,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褚一逍的头发颜色好像变浅了,在月光下泛出些微棕红。
褚一逍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睁眼,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转头就看到宁霁和洛南星站在床前看着自己,不禁大惊:“咦,你们怎么在这,专门跑来看我睡觉!?”
洛南星双手抱臂斜睨他:“看个屁!喂,你还不起!席门主要接见我们了!他最恨不守时的懒散之人,你再睡下去他不得叫人来揍你。”
“哦哦哦我这就起。”褚一逍把外衣囫囵一披,胡乱穿上靴子,打着哈欠跟在两人身后。
一路穿过后苑雕花长廊,经过台上的演武场,见得已有百人正在台上演习刀法,颇有一番声势。褚一逍想起昨夜饮酒之事,只记得自己正要同萧自成碰杯,醒来便在客房床上了,至于中间过程竟是一点都记起不来。他看到宁霁今日换了白袍,悄声叫道:
“宁霁!宁霁!”
宁霁头也不回:“何事?”
“你转过来一下。”
宁霁顿住脚步,转身看他,神情淡漠:“怎么了?”
褚一逍眼前一亮:“好看,你穿白衣服真好看。”
此话不假,他皮肤已白皙如脂,飘逸白袍上身,衬得乌发与深色的眉眼更加出挑,如纸上漆色点染勾勒一般。
宁霁不作搭理,立刻转回身,加快步伐向大堂中走去。
洛南星小声笑道:“你知道人家为什么要换衣服吗?”
褚一逍摇头,正要发问,却已来到了主堂前,只好止住话头。
红武门主堂名为焱堂,主要作迎宾议事之用,陈设富贵堂皇,大片火焰纹雕花镂空屏风将室内分隔为三块,中间铺着锦绣地毯,两端设有小几供宾客饮食。墙面又装饰彩绘,画面内容与阶上石雕一致,都是烈火熊熊与猛虎长啸之景。
一位中年男子立于中央,浓眉方脸,下巴上蓄着黑髭,一副不怒自威之态。身上暗红圆袍上绣饰金线,显然位高权重。
看来这正是当今红武门门主,席永。
萧自成站在他身旁,脸上挂着浅浅笑容,温声介绍:“门主,这便是清心派宁公子等人了。”
宁霁上前行礼道:“宁饮无参见门主。”
席永点点头,看向宁霁的目光中充满赞许:
“嗯,十年不见,你已长成如此好男儿,你父母若有在天之灵,想必也实是欣慰。”
“门主谬赞了。”宁霁淡淡道:“此番前来,是要向门主禀报路遇绝人众一事。”
席永道:“此事我已听自成提起过。哼,想不到这等奸恶妖邪竟然重现于世,气焰如此嚣张!……”
褚一逍听着宁霁与席永一问一答,话中繁文虚词甚多,心道:明明就一句话的事,非要搀一堆客套话说好几个来回,这些名门子弟真是闲的发慌。
他越听越是无聊,眼神乱飘,斜眼看到洛南星也一副百无聊赖模样,小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便轻轻咂嘴,以引起洛南星注意。
洛南星果然看了过来,用口型道:“干嘛?”
褚一逍嬉皮笑脸,指了指宁霁,比着口型:“他们好无聊。”
正哑聊间,忽然听到萧自成很轻的咳嗽了几声,褚一逍连忙回神,看到席永如刀般的目光射向自己,他立刻站直身子,回了个笑容。
席永瞪他一眼,继续同宁霁作谈。褚一逍听得席永说起三日前绝人众洗劫郧阳之事:“若说妖孽向来无耻,倒也罢了。岂知人中竟也有许多毫无气节的贪生俱死之徒!山魈本不敢轻易攻入城中,那日郧阳城破,原是有奸人受金银所贿,里应外合诈开了城门。哼,城中有些妇人也是毫无贞烈名节可言,为求活命,委身于妖邪,反倒连青楼娼妓都不如,有些风尘女子虽出身卑贱,贞洁早失,但也心存气节,被辱后尚知自尽。不似那些弃贞操以偷生的的娼妇之流。”
褚一逍听他说风尘女子出身不净,想到自己姐姐,心里有些不悦。听到此处,又想:山魈袭来之时,寻常男子尚无法自保,更何况妇幼,于是插嘴道:“门主怎知这些妇
人是自愿委身于山魈?”
宁霁正沉思如何作答,突然听到褚一逍声音从身后传来,微微一愣。
席永也是被问的一怔,玄门素重礼仪,他继任门主十余年来,从未在讲话时被打断过。当下冷笑一声道:“若非自愿委身,受外族凌辱之时,何不自尽以保清白?”
褚一逍看书时只拣些自己想看的,礼法纲常这类枯燥长文是向来不看的,身边也从未有人向他详解过,心中对席永所述节操之事全然不明白,心直口快道:“为什么一定要去死呢,难道不是只有活着才能报仇吗?受到凌辱还未来得及报复便自尽,岂不是白白
送了性命?”
席永斥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怎的连如此简单道理都不懂?”
萧自成立刻上前解围,他向席永温声道:“门主,这位褚公子自幼长于山野,性情率真,不拘小节。有时难免出言不慎,您贵为尊长,不必在意。”
席永“哼”了一声:“原来是一介草莽。”
褚一逍听出他话中不屑,本想说:“草莽又怎么样?”但看到萧自成向他使着眼色,立刻改口道:“草莽也很好,我喜欢作草莽。”
他话中含笑,本是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岂知此话一出,席永以为他存心顶撞,怒气更甚。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萧自成深知席永极重长幼尊卑,宗法仪规,褚一逍性子恰恰撞在他逆鳞上,如此下去,今日局面定然难堪,移步拦在褚一逍面前,对席永道:“门主,您先同宁公子详谈绝人众一事,褚公子并非玄门之徒,不曾苦修功法,站的时间久了或许有些腿麻,我先带他出去透透气。”
褚一逍听见不用继续站在此处,心中暗喜,连忙附和:“是啊是啊,门主,我确实有些腿麻,出去活动活动就好了。”
席永脸色铁青,念及清心派有人在此,当众向小辈发怒有失门主威仪,于是按住心头怒火,冷声道:“好,自成,你们先出去吧。”
褚一逍朝洛南星一吐舌头,脚步欢快地朝着焱堂外去了,萧自成跟在他身后,满心哭笑不得。
两人走出焱堂,正对着寅客台前的长梯,褚一逍像只鸟雀似的飞奔而下,奔到阶上去看中间浮雕的壁画。
这浮雕共有四幅,顺序从下至上,他看的恰是最后一副:一人长发披散,衣衫褴褛破落,手中却捧着一把锋锐无比的宝刀,另一人双膝跪地,态度极为恭谨正要接过这把刀。
“这浮雕所述的是红武门初任门主荆无名的故事。共有四幕,分别是虎啸,红炎,遇仙,授业。”
褚一逍转头,看到萧自成正笑吟吟地看着他:“褚公子看起来对这石雕画很感兴趣。”
“是啊,这雕得也太好看了,连人的头发丝都刻的如此细致。”褚一逍道:“萧大哥,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这画中故事。”
“乐意之至。”萧自成温柔一笑,同褚一逍慢慢向阶下走去,边走边道:“众所周知,红武门建派于两百年前,在玄门诸派中以铸造兵器为长,门下弟子多修刀法。这刀法与铸剑术,都是师祖荆无名传下来的。荆无名原是汉阳一户富贵人家的嫡长子,祖上基业丰厚。可他偏偏不爱经商,专喜好修仙御剑一类的玄门术法。十八岁时,他偷偷溜出门去,要去一处偏远深山中寻访仙人。”
“可惜荆无名到了那深山中,发觉密林参天,荆棘遍地,道路曲折难行。寻了许久也不见什么仙人,正要无功而返时,却隐隐听到有老虎的咆哮声传来。但此地到处是带刺的灌木,常人穿过已经极难,他十分好奇此处怎会有老虎,便循着虎啸声走去。”
这时他们走到了“遇仙”那一幕浮雕处,褚一逍好奇道:“难道这老虎正是那仙人所化?”
萧自成笑笑,并不回答,接着道:“荆无名越过荆棘林,发现山中竟有一处极大的峡谷,谷底有火焰喷出,岩浆流动,热浪席面而来,炙地他难以呼吸。而这虎啸声正是从谷底传来。他循着声音走到峡谷边,低头看下去,发现一只大虎头朝上看着他,咆哮地更厉害了。”
“荆无名吓了一跳,要离开时,虎啸声停了,一声有气无力的求救从谷底传来。他立刻折返到崖边,喊道:‘是什么人在这里?’,谷底很快传来回应:‘我被困在此处不知多少年,只要有人能带我上去,我定会传授他世上最精妙的铸剑之法!’”
“荆无名听得此句,恍然大悟,说不定这就是传闻中的那位仙人。他下定决心救人,可惜这山谷中烈焰重重,稍有不慎便会被灼烧成灰烬。费了许多力,往返数次,才寻来精钢制成的铁链,将一段系在崖边,放下另一端。他顺着铁链爬下去,果然发现悬崖内壁处有一处凸起的山岩,山岩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还有一只老虎伏在他身边。”
“老虎一看到有人下来,居然流下了眼泪,长吼一声,突然越缩越小,最后消失不见了。令荆无名吃了一惊,他回过神来,立刻背起岩上躺着的那人,一路攀爬回到了地面。他回到地上才发现,原来那谷底仙人并非浑身是血,只是穿了暗红色的衣袍。谷底仙人见荆无名双手已被铁链烫焦,拼此等风险也要救自己上来。被他的仁义赤诚所感,果然依言将铸兵秘法传授与他。”
“在谷底仙人传授的铸造兵器之法中,又以铸刀之法最为精妙。荆无名得此妙法,想到若无仙术法门,空有宝刀也是徒然。于是闭关十年,苦心钻研,终于悟出了一套修炼刀法。于是出关后广收弟子,创建了红武门。为表对当年授他妙法的谷底仙人的尊敬,便以暗红色圆领袍为门中校服,名红武门所在为寅客台,在阶上雕此石画,以铭当年的这段奇遇机缘。”
故事讲完,他们也正巧走到了台下,四张石画一一览毕。褚一逍望着第一块浮雕上引颈长啸,威风凛凛的大虎,赞叹道:“原来红武门的铸刀术竟是仙人所授,怪不得如此厉害,不过那个红衣仙人去了哪里?”
萧自成道:“这个么,传说那仙人本就是为寻有缘人而现,授荆无名铸刀术后便消失无踪了。”
褚一逍笑道:“这些开山创业的一代宗师们,总是有许多机缘,清心派师祖元子虚是在机缘下得了伏魈剑,红武门的荆无名也是在机缘下遇仙,若是我命中也有机缘能修得高深术法就好了。”
“褚公子年少有为,以后定能大有所成。”萧自成鼓励道,他声音亲和,语气笃定,似乎此事定能成真。
褚一逍嘻嘻笑着,正要回话,却突然听见有人道:“欲成大器,需先修身学礼,养心明义。”
宁霁从阶上缓缓走下,目光直视褚一逍。
褚一逍:“咦,宁霁,你怎么来了。你和那老,那老门主说完话了啊。洛南星呢?”
宁霁冷然道:“公堂之上,需明长幼尊卑。即使长者言语有失,也不得出言当面顶撞。”顿了顿又道:“门主留他有事,让我先行离开了。”
褚一逍微微睁大眼:“什么嘛,他说我姐姐出身不净,我当然生气了。如果长者的话就不能反驳,那他们做错了事也没人能管了。怎么能用年龄和地位来判定人的对错呢?”
萧自成看出两人似要争吵起来,连忙充当了调节氛围的角色,他上前拦在中间,轻轻拍了拍两人肩膀,笑道:“宁公子所言不假,玄门之中,礼仪乃是必修。不过萧某在门中五年来,所交之人众多,相处时不得不处处留心,时间一长也颇感疲惫。褚公子这般直性子,行事不拘小格,无心机城府,倒恰巧是交友的不二之选。”
他又道:“现在正是午时,二位难得来一次汉阳,不如和我一同去这城中四处逛逛,观赏楚地春景,我再请你们去本地有名的餐馆中就餐,如何?
宁霁正在犹豫,却听到褚一逍已经拍手应道:“好好好!萧大哥真是大好人!我最喜欢逛街了。”
“那么宁公子意下如何呢?”萧自成笑问。
褚一逍抢答道:“宁霁肯定也愿意一起去,只是嘴上不好意思说出来。我替他答应了,萧大哥,我们现在就走吧。”
说着一把拉住萧自成衣袖,嬉笑着向长街上走去了。
宁霁袖下双手紧握成拳,又缓缓放开,迟疑数秒后,终于是抬步向着前面两人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