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魈 第19章 汉阳树 二

蝗虫很快密密麻麻地覆上村中草木，仅是一瞬之间，院落门口枝繁叶茂的大树便被啃食殆尽，只余下了光秃秃的树干。

院中那只一直狂叫的看门狗忽然发出痛苦的支吾声，疯狂地抖动身子，想把满身蝗虫驱走。可是还不过半分钟时间，这只小犬身上皮毛血肉便肉眼可见的残蚀下去，变为了一具白骨。

褚一逍和宁霁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心中无不骇然，山魈果然如传说中那般暴虐难敌。

小狗身上已无皮肉可食，蝗群便立刻飞走了，只余下三两只还在啃食骨缝间的残肉。褚一逍刚松出一口气，却见一只翠绿的小蝗扑着翅膀向宁霁飞来。

宁霁正专注地自门缝中看那山魈动作，并未发觉。看眼蝗虫快要扑到他雪白脖颈上，褚一逍连忙出手，一把捏住了那小虫。

他手劲使得大了些，宁霁转过头来，唇角微动，正要提醒，却已来不及。

褚一逍一不小心，竟然捏扁了手中蝗虫，这蝗虫并未如他预料一般爆出肠肚汁液，而是化作了一缕黑烟散去了。

与此同时，门外那只山魈立时收起满面慵散惬意，黄眼中黑色瞳孔警戒地竖成一线，厉声道：“什么人！？”

糟了！

褚一逍同宁霁对视一眼，仅是分秒间，便不约而同拿定了主意：既已被发现，一战不可免。此时这山魈身边的蝗虫大军飞远了，正是下手的唯一良机！

“我前你后！”褚一逍飞快对宁霁比口型。

接着大声道：“是你爷爷！”

山魈听得此句，年轻的脸上闪过一丝暴怒，一掌推出，劲风刮去，两扇木门霎时飞出。

然而院里空无一人，他一脚踏入院中骂道：“给我滚出来！”

“来了！”褚一逍之前躲在墙角，此时一刀从侧边劈出，直取他胸口要害。

山魈虽未看到褚一逍人在何处，但见左面一道炫目闪光，知是兵器反射，立刻后退躲闪，正聚妖力于掌心向褚一逍攻去，却又听得耳边风声虎虎，冰寒剑气袭来，急忙扭头一看，发觉身后又有一少年举剑刺向自己后心。

这便是褚一逍那句“我前你后”的意思，一人躲在门后，出言相激，在前明攻。而另一人趁山魈开门时越出院墙，绕到他身后暗袭。

本以为前后夹击，至少有一人可得手。却未料到两人刀剑还未碰到那魈衣角，便同时被一阵巨大的风力掀了出去。

褚一逍借风力踩上围墙，翻个筋斗又落在宁霁身边，刚扶刀站定，下一秒却听见一声“嗡嗡”巨响，抬头一看，那山魈竟又唤出了大片蝗虫，如绿色浪头般铺天席地地扑来。

褚一逍傻眼了：“怎么还能再造这么多虫子啊！？”

山魈哈哈大笑：“傻小子，只要我需要，就可以召出无穷无尽的食人蝗。”

宁霁一剑斩落面前大片蝗群：“这些蝗虫都是幻身，死后只会化作黑烟，妖兽的真身只有一只，只有攻击真身才能伤到主人。”

褚一逍快刀斩乱虫，身上还是爬上了不少食人蝗，他狠狠一耳光打在自己脸上，拍死两只刚扒上脸的。眼前却已被大片黑烟遮住了视线，杀死的蝗虫越多，黑烟愈浓，若非两人刀剑劈砍间闪烁白光，此时他都难以辨认宁霁在哪里了。

那山魈藏于黑烟中却游刃有余，鬼魅般地袭向宁霁，然而他发招时衣袖带劲风，正巧刮散了周围黑烟，暴露在褚一逍视野里。

“小心身后！”褚一逍大喊。

宁霁已来不及回头，立刻反手而刺。山魈怒骂一声，不顾一切地向后闪避宁霁剑锋，却突觉后背一痛，褚一逍一刀已中他后心。

“我不是叫你小心身后的吗，赛狗屁？”褚一逍嘲道，正要再笑几句，却见那山魈竟不回头，反手直接去拔刀刃，刀柄上巨力传来，下一秒他连人带刀都被扔了出去。

“哎呦！”褚一逍被甩出十米开外，摔在地上，只觉眼冒金星，晃晃悠悠爬起来拍打身上的食人蝗。

眼前白光在黑烟中时隐时现，宁霁正和那山魈激烈交手。那魈好像格外惧怕宁霁的剑，只守不攻，不敢与剑锋相触。宁霁已看出这点，以灵力驭剑，灵剑在空中环绕那山魈周身而攻，将他困在剑光中。

两人虽一时未分胜负，但宁霁此时无暇应对食人蝗，脖子手腕上被咬出不少血口，又灵力损耗多时，疲态渐显，恐怕支持不了一刻。

“半刻也够了!”褚一逍心道，捏死腿上两只蝗虫，勉力站起身来。

方才他刺中那山魈后心时，看到一只小蝗停在其肩头，碧绿颜色几乎和衣衫相融，不细看很难辨出。想必这便是众多妖兽中的真身。

“宁霁，把你的剑借我踩一下！”褚一逍大喊。

宁霁立刻心领神会，下一秒灵剑破开浓浓黑烟，闪着寒光向褚一逍飞去。

山魈愣了一秒，目光随剑而去，还没明白宁霁此举意图，却又见褚一逍踩在长剑之上，挟着风声俯冲而来。

“赛狗屁，你的衣服真难看！”褚一逍冲他喊道。

那山魈怒上眉梢，黄眼瞪地如铜铃，骂道：“死到临头还嘴贱！！！”，接着扬手掀起一股烈风，风中卷挟着大片食人蝗，向褚一逍击去。

眼看灵剑已至山魈不远，褚一逍却吃不住风力，从剑上跳了下来。群蝗立刻随去，将他笼在了一团绿雾中。剑在空中也失去了准头，歪歪斜斜驶向了一边。

“臭小子，不堪一击！”山魈满脸得意，正一手叉腰哈哈大笑，却突觉头顶风声响动，抬头见得刀光隐隐闪烁。还不及反应，肩上传来一阵彻骨的剧痛。

褚一逍从他上方举刀跃下，使足十二分的力气砍向他肩头那只小蝗！

眼看刀锋将至，那小蝗却忽然一动，振翅疾飞闪走了！

然而这一刀却直直切进山魈肩头，腥赤鲜血喷薄而出，泼洒一地，一只裹着绿袖戴着金镯的断臂顿时飞出！

“啊啊啊啊啊啊啊——！”山魈痛极怒极，爆发出一声尖叫，一掌狠狠拍向褚一逍胸口。

褚一逍心口遭到重击，被这一掌又拍出几米开外，“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呕出一口血，只觉眩晕欲吐。

“褚一逍！”宁霁惊道，声音中罕见地带有慌张之意。

宁霁立刻奔向褚一逍，一把扶起他：“你怎么样！？”

褚一逍干咳几声，勉强掀开眼皮，只觉得整个天地都摇摇晃晃，眼前有三个宁霁同时在看着自己。

这番情景居然让他觉得好笑，于是边笑边被喉中瘀血呛的咳嗽：“宁，宁霁你怎么有两个分身？”

宁霁皱眉不语，将他揽在怀里，咬牙继续拼力召剑与那山魈相斗。

山魈失了一臂，在暴怒与疼痛相催下，愈发癫狂狠辣，召唤群蝗向剑上击去，“乒乒乓乓”的响声接连不断，灵剑被逼得在空中左摇右摆，还击速度愈发缓慢。

宁霁嘴角溢出一道血流，尽管他修为不弱，但年岁尚浅，与这妖力强大的山魈抗衡许久，身上已被食人蝗咬伤多处，渐感灵力衰竭，终究已无法再支撑。

眼看群蝗逼得灵剑连连后退，剑阵将破，那山魈却突然变了脸色，僵住了手下动作，吃惊地望向远方。

远方一丛黑烟袅袅升起，他先前放出的食人蝗居然已被尽数剿灭！

只见一只银色光圈飞来，光芒笼罩之处，群蝗立刻化为黑烟。

山魈见得此景，甩出百只蝗虫阻住宁霁的剑，再也顾不得自己的断臂，转身仓皇而逃，余下的蝗群跟随在他身后，嗡嗡地飞远了。银色光圈驱净了食人蝗后便消失在了空中，片刻后黑烟散去，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向此处走来。

是洛南星。

他见到宁霁抱着褚一逍坐在地上，顿时又惊又忧，连忙奔来，急道：“你们怎么样？没受伤吧？”

宁霁摇了摇头，长眉不展，凝目看着怀中人。

褚一逍软软摊在他怀里，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睫毛微微颤动。

“一逍，一逍你没事吧？”洛南星急了，凑近褚一逍细细观察他。

宁霁的脸色甚至比褚一逍还白，他伸手去试褚一逍鼻息，颤声问道：“褚公子，你怎么样？”

褚一逍还是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微乎其微。

“呜呜呜呜，你别吓我呀。”洛南星语调里带上了哭腔：“你要是死了，谁陪我去岁寒山玩呀？！”

洛南星见宁霁面色惨白，去探褚一逍鼻息的手都微微发抖。以为褚一逍真的死了，越想越伤心，正捂着眼睛哇哇大哭，却忽然感到额头上被弹了一下。

“哭什么哭！别把我给咒死了！”褚一逍突然从宁霁怀里直起身子，飞快地弹了一下洛南星的脑壳。

他捉弄洛南星得手，又转过来对着宁霁笑：“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啊？瞧瞧你，脸色比我的还白，生怕我死了是不是？”

宁霁一把推开了他，退后两步，面色冰冷，声有愠意：“生死之事岂可作玩笑！”

褚一逍听出他是真的生气了，于是见好便收，连忙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不该装死吓你们，你可千万别生气！”

洛南星见他“死而复生”，又惊又喜：“一逍！你真没事！”

褚一逍抹去嘴角鲜血，道：“事还是有的，不过没死就是了。”

他转头看到不远处血泊里那只断臂，笑道：“这魈伤的比我重，我顶多受了些内伤，养两天就好了。哼，赛狗屁的胳膊可别想再接回去了。”

宁霁问：“你的刀是斩妖刀吗？”

褚一逍道：“不知道，我还没用它杀过妖呢。”说着捡起掉在一旁的长刀递给宁霁：“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斩妖刀。”

宁霁接过那柄长刀细细观察，见其刀刃雪亮锋利，刀身在阳光映照下，彩光闪耀如虹。虽不是斩妖刀，但也并非凡品，便问道：“此刀可有名？”

褚一逍拿起一旁的刀鞘，指着鞘上一处花纹道：“这写着刀名，好像是叫‘如虹’。”

宁霁凝目去看刀柄上的繁复花纹，见那花纹狰狞古朴，乱中有序，确实像是某种文字，但又是他从所未见，一时难以分辨意思。

“怎么啦？！”褚一逍看宁霁凝神不语，好奇道：“这到底是不是斩妖刀啊？”

宁霁摇了摇头：“并非斩妖刀，但确是上品。”

洛南星闻言叹了口气：“既非斩妖刀所伤，数月后那山魈手臂便会复原。”

“什么？！”褚一逍震惊了：“难道不是斩妖刀便伤不了山魈？”

洛南星回答：“伤是能伤到，不过这等妖邪再生能力极强，只要妖元不损，便能不断重塑躯体。唯有斩妖剑等上品仙器才能伤其元神，令他们形魂俱灭。”

褚一逍恍然大悟：“怪不得，都说清心派的伏魈剑是天下第一斩妖剑，原来当年山魈是被伏魈剑杀的落花流水，这才躲进深山老林里不敢出来了。”说罢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又笑嘻嘻地对宁霁道：“原来你的剑是斩妖剑啊，怪不得赛狗屁那样怕你的剑。”

“没错，宁霁的剑名为僭云，是他娘亲留给他的。”洛南星道：“僭云也是上品斩妖剑，威力非凡，一击便可使妖物形魂分离。”

“这么厉害？！”褚一逍闻言仔细去看宁霁腰间佩剑，见其银制剑鞘在阳光下璨璨生辉，剑格确是流云形状，形制栩栩若飞，尾端系着如雪的白穗，与“僭云”之名相配极了。

“真是把好剑！”褚一逍啧啧感叹道：“若不是有此剑在手，肯定吓不走赛狗屁。”

他边说话边观察宁霁神色，见宁霁面色稍缓，似乎不再为自己装死之事生气，心中一松，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宝剑配美人，你的剑是一等一的斩妖剑，人也是一等一的俊！”

宁霁微怔一秒，脸色又冷了下来，绕过褚一逍，抬脚便向前走去，带起的微风堪堪刮过，吹得褚一逍面上一凉。

“不会吧？夸他好看他也会生气！？”褚一逍望着宁霁背影，眼睛瞪的溜圆，心中着实惊讶。

洛南星被逗笑了：“哈哈哈哈，男人之间觉得对方好看也不会说出来吧。再说了，就算是姑娘家，你这么直接说出来，人家也会觉得你轻浮。”

“嘻，轻浮就轻浮，假庄重有什么好的。”褚一逍又嘻嘻哈哈地跟了上去：“宁霁宁霁，别走那么快——嘶，我受伤了，走不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