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鸣怕冷,穿了一件带毛领的衣服。那条带着体温和熟悉香水味的围巾从背后绕了上来,堆在他的衣领上,将他的视线遮去了大半。
他像是失去了思考能力,不知道刚打完比赛、本应该远在千里之外的谢一斐怎么会忽然间出现在这里,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总是出现在自己最最不堪的时刻,更不知道谢一斐为什么要把这条围巾围在自己身上。
“阮鸣。”谢一斐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没关系,”他说,“如果你真的那么不想看见我,就这么背对着我,听我说吧。”
阮鸣浑浑噩噩地站着,没有动。
他不是不想转身。
是不敢。
如果在此时此刻让他提名一个自己最不想见的人,那个人必然是谢一斐。他可以让每一个人都看见自己的狼狈不堪,他不在乎,但那个人唯独不可以是谢一斐。
“有……”阮鸣颤抖着开口,几乎半个月没有开口说话,他的声音泛着淡淡的沙哑,“有什么事吗?”
身后的人静了一静。
“有,什么事?”谢一斐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气极反笑,“你比赛完后在直播里说了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话,然后人间蒸发半个月,现在你问我——有什么事?”
我好像又惹他生气了。阮鸣有点恍惚地想着。
于是他再一次撒了谎:“我回家去了……怎么了?”
谢一斐似乎是深呼吸了一下。
“你的手机一直关机。”他说,“刘哥给你打电话,没打通;微信也不回。半个月了,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外面都吵翻天了,你不知道吗?”
他丝毫没有提自己这半个月来回飞了两次,也没有提自己今天从早上就开始在门口的咖啡厅里等他,等到现在,等到深夜十二点。
“啊。”阮鸣回了一个简单的音节,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谢一斐觉得自己有些心力交瘁。眼前的人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他们之间,而这种躲闪的态度他再熟悉不过。
有时候他也会想自己做错了什么,会让阮鸣这样躲仇人似的躲着自己。
后来想想,或许正如阮鸣自己所说,是不爱了吧。
阮鸣一向是个爱恨分明的人。对谢一斐来说,他可以和已经分手的前男友再去做朋友,或者说是他一厢情愿地想继续做朋友。但对阮鸣而言,答案是百分之百的否认。
“能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吗?”谢一斐再度挑起话题,因为阮鸣动了一下,看上去很想现在就躲回到俱乐部的大楼里去。
“你的直播我看了。你私生活的部分,我无意关心。但是你消失的这半个月里,外面都在传你以后都不会再打比赛了。我问了你的队友,他们说你一直都不想比赛。”
“网上的人怎么说我不在乎。我只想知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Ruan,你是不想继续打比赛了吗?”
明明每一个字都能听懂,合在一起却成了陌生的语言。阮鸣茫然地想,我是不想比赛了吗?我有这么想过吗?
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告诉他,你一直是这么想的。
因为没有意义。
可他心底仍然留有一丝余力,仍在挣扎,挣扎着不要让淤泥没至他的头顶。至少不要在这个人面前。
阮鸣听见自己说:“可是这些,和你……没有关系吧。”
他不知道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态,能说出这样伤人的一句话。
谢一斐很聪明。现在的他应该马上把这个毫不领情的人丢下,转身离开,从此往后再不过问他的事。
最好是当他已经死了——
然后他被人从背后抓住了衣领,力道很大、强迫着他转过身来。
阮鸣毫不设防,被拉得踉跄了两步,猝然抬头。
谢一斐双手死死地箍着阮鸣的肩膀,一点一点收紧。他下手很重,隔着厚厚的外套阮鸣都觉得疼。
他的目光随之落在阮鸣脸上:眼下一片青黑,不知道多久没有睡好;头发凌乱地盘在顶上,似乎刚被潦草地梳过。至于那双眼睛,谢一斐见过类似的神情。它的主人是一个对生活丧失了全部希望的人。
可就是现在,这样的一个不合时宜的瞬间,他想把手松开一点,再向上,碰一碰那张他熟悉的面庞。
他想碰碰对方,想去揉那头乱七八糟的头发,想用力将他抱在怀中,箍进血肉。想抱他,想吻他,让他闭上嘴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只听我说我很爱你。我爱你。纵然你再狼狈不堪。
但是理智告诉他说,你不可以。
阮鸣似乎是被他抓得有些发懵,愕然地望着他。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过了一会,谢一斐轻声说。
他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阮鸣。”
阮鸣木然地张了张口。他垂下眼。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然后他被重重地朝后推了一把。
阮鸣没有站稳,背撞上了身后的路灯,才堪堪止住了摔倒的势头。
“你在开什么玩笑?”谢一斐猛然提高了声音,连路过的人都被他惊住,停下脚步朝这边看了一眼,“阮鸣,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的意思是,你从此以后都不想打了,是吗?”
他从未如此失态过。就连分手那天也没有。
阮鸣似乎是瑟缩了一下。
他终于、也是唯一一次循着本心,答道:“是。”
谢一斐觉得自己像是被眼前的这个人扇了一巴掌。
——他承认这一年多以来自己时常会想起阮鸣,想他过得好不好,想他能有更出色的成绩,想他有没有爱上别的什么人,想对他说,你走的那天其实我就在楼上。我应该来送送你,现在我后悔了。
而如今,这个人在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自己过的一点都不好。
他所珍视的、小心翼翼地藏在梦里的、平日连看也不敢去看的一切,都被阮鸣亲自践踏在脚下。
这一刻谢一斐毫无来由地极度愤怒,开口时,反倒又镇静了下来。
“你怎么能把自己变成这样。”他说,“阮鸣,你不是很能吗?你不是一个人谈好了合同,谁也不告诉就要远走高飞吗?你不是要去月色证明你自己吗——看看现在的你,你当初的心气呢?被你丢到哪里去了?”
“你说你爱钱也好,说不爱我了也好,你到底怎么样我不关心,但是你才十九岁,你就没心气了,就他妈不想打了是吗?阮鸣?”
“啪”的一声,阮鸣感觉自己脑海中的某根弦崩断了。
他靠着路灯,感觉自己随时都会顺着它滑下去。
抬头看着眼前的人,阮鸣不知所措。
他动了动嘴唇,想开口说话。可到最后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反而是眼泪先落了下来。
阮鸣又低下了头。他靠在路灯上,形容狼狈地哭出了声。
然后谢一斐便肉眼可见地慌了一下。
“你……”他有些艰难地开口,“你哭什么……别哭了。”
这下连他也开始不知所措起来。
余光里有什么一闪而过,谢一斐侧过头去,发现是手机壳的反光。
不远处驻足的路人居然正拿着手机朝这边拍,也不知道是不是认出了两人。
谢一斐觉得这种人简直不可理喻,照片视频流出去挨骂的人不是自己,就觉得无所谓、可以随便拍摄别人的**。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阮鸣拉进了怀里,从拍摄的角度挡住了他的脸。
然后他转过头去,丢失了这十几年来所有的教养,没好气地对那人说:“拍什么拍?滚。”
那人动作僵了一下,连忙放下手机,退后几步,有点尴尬地离开了。
等人走了,谢一斐才松开阮鸣。
这会他已经全然没有了刚才教训对方的气势,阮鸣哭得他手足无措。谢一斐想去拍拍他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谢一斐虽然不爱与别人交谈,但向来伶牙俐齿、条理清晰,这会说话却磕绊起来:“好了,你别、别哭了……”
阮鸣根本不理会他,甚至还想转身往俱乐部大楼里走。
谢一斐眉头一皱,又从背后把他拉住。
“你还想回那里去?那种地方?”他说,“你那些队友……换做是我,我一秒钟都不会和他们多待下去。”
阮鸣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谢一斐觉得现在不是尊重对方心意的时候。他半托半拽,把阮鸣连人带行李从路边拉到了停车场里,找到自己的车,拉开车门,带了点强硬意味地说:“上车。”
阮鸣没有动,但也没有转身离开。
谢一斐只得放软了语气:“都这个时候,你还想到哪里去?回基地让那些人看你的笑话吗?”
他从驾驶座里拿了一包纸,扯了两张,犹豫了一下,还是替阮鸣把脸上的眼泪擦干了,又把剩下的纸塞进他手里。
阮鸣眼睛红红地看着他。
谢一斐却移开了视线。
“听话,上车。”他说。
阮鸣这才上了车,坐在了后座,抱着那包纸,不擦眼泪,也不说话。
谢一斐彻底无计可施了。他只能先关上车门,系好安全带,又发动了车辆。
车里顿时安静得可怕,只剩下低低的抽泣声。
谢一斐猜他也不想被别人听见自己在哭,索性打开了车载音响。轻音乐缓慢地流淌起来,盖过了车厢里的其他声音。
车窗外的景色急驰而过。谢一斐几乎是压着超速线在开车。又过了很长时间,后座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动静。
他忍不住抬起眼来,朝后视镜里看了看,才发现对方已经歪着头、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谢一斐最终将车停在了小区楼下。
这里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家,是他从初中开始一个人居住的地方。
但是谢一斐并没有告诉阮鸣这一点。他只是把阮鸣从后座上摇醒,说上楼去睡。
阮鸣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上了楼,似乎直到他拿钥匙开门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于是他站在门口,犹豫着,不肯动了。
谢一斐把他的手拉出来,将那串钥匙放在了他的手上。
“现在你就暂住在这里。”他几乎是不容置疑地说,“别回基地了,除非有重要的事非要处理不可。你们俱乐部里的人都不太正常。”
“还有……”
谢一斐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不自然。
“我这么做,没有要……缠着你不放的意思。”他说,“毕竟已经这么久了。我只是……”
他该怎么说?
说我只是想再来看看你吗?说我真的很怕你过得不好?
谢一斐罕见地卡壳了。片刻之后,他在心底说了句“算了”。
他已经不奢求再谈“喜欢”。
“我只是不想再看着你这样。”
“振作一点,好不好?”
阮鸣依旧没有回答。但他五指慢慢合拢,收下了那串钥匙。
“进来吧。”谢一斐让开一点。等阮鸣磨磨蹭蹭地蹭进了房门里,他却又朝门口走去,准备离开。
阮鸣在背后看着他,迟疑了。
“你……”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先前更哑了,“到哪里去?”
谢一斐脚步一顿。
“我要回俱乐部了。”他说,“凌晨的飞机。之后还有训练。”
“……噢。”慢半拍似的,阮鸣回答说,“那你……好好训练。”
谢一斐没有回答,而是在门口又停了一会。
“我们还有做朋友的余地吗?”他转过头来,问。
阮鸣愣愣地看着他。他甚至没有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只是还没等他回答,谢一斐就说了声“没事了”,又回过头去。
直到房门再次关上,阮鸣才发现,自己脖子上依然围着对方的围巾。
谢一斐重新下了楼,准备叫网约车去机场。其实飞机是早上的。在起飞之前,他或许还可以在休息室里睡一会。
他拿出手机,还没来得及找到打车的软件,屏幕上就跳出了新短信。
来自一个未被保存的陌生号码: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