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昭夕自认为她算是一个镇定的人,没有因为什么事过于慌乱过,哪怕这两天她的处境天翻地覆,她更多的是愤怒伤心,不是惊惶。
但现在她略显僵直地站在这间茶室里,隔着桌案上那尊古董宣德炉里袅袅燃烧的檀香,定住般凝视着孟慎廷的双眼,全身感官都失去了自我控制,被惊艳,被自己之前可笑的猜测蠢到,被他无形中压制,或者是被从未接触过的上位者摄了魂,她没法给出答案,只知道紧扣的手心里在不停出汗,指缝都是潮湿的。
初次正式见面,对孟慎廷来说她算是个什么,他居然让她过去?真不是幻听吗。
难不成是要追究上次她骂错人的事?
孟骁几乎呆住,不需要思考就认定,小叔绝对是听说了什么,恐怕是要过问他求婚的事,搞不好会替梁昭夕撑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小叔向来深居简出,清心寡欲,总不会对梁昭夕本身有兴趣。
想到这里,孟骁觉得他死定了。
怪不得梁昭夕装温柔,主动要跟过来,也许就是在算计这个,一旦她得逞了,小叔非剥了他的皮。
那年冬天他犯事,小叔抽了他一百戒鞭,他皮开肉绽险些死过去,养了几个月才好,留下满背的深疤,要是再来一次,他命就没了。
天要亡他,他怎么也没想到一桩随便的婚事,能惊动孟慎廷。
孟骁松手之前,重重掐了梁昭夕一下,是泄愤也是威胁,梁昭夕脱离开他的钳制,迈开腿朝孟慎廷走过去。
她走近一步,孟慎廷深刻冷隽的眉眼就更清晰一分,她不敢一下子太接近,在三米之外停了,孟慎廷情绪莫测地睇她,一言不发。
她只能继续往前走,心脏像在胸口里跳台阶,鞋跟每响一声,五脏六腑就跟着一震动,等她快要在孟慎廷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时,刚好是踩在不过界的叔侄距离上。
孟慎廷终于沉缓开口:“梁小姐,我的确治下不严,对孟骁疏于管教,让他被家里长辈宠坏了,如果他冒犯你,对你有过勉强,你可以说。”
茶室里静得针落可闻,众位长辈噤声,孟骁一闭眼,脊背火辣辣的疼起来。
梁昭夕意外,睫毛一颤,满腔委屈愤慨差点就脱口而出。
她及时稳住情绪,找回理智。
这是在孟家,不是在凡事讲公平的法庭上。
孟慎廷只手遮天,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简单的一句询问而已,多半只是随口客气,她要是真说了,孟慎廷当场翻脸怎么办,他不但不会管孟骁,孟骁还会看透她的虚情假意,更得报仇式的逼迫她,她不仅完蛋,还丢掉了最后一个翻盘的机会。
孟慎廷绝对不是什么慈善家,她于他而言就是个路人,才不会平白无故出手帮她,这恐怕是陷阱。
她一说,等于满盘皆输。
梁昭夕心里挣扎,孟慎廷审夺的目光把她从头到脚笼罩,她如同站在抉择命运的分叉口,选了就再也不能回头。
漫长的十几秒之后,她咬了咬唇,恢复到表演的状态里,怯生生摇头,做出最终的选择:“没有。”
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好像在这句回答里彻底改变,她鼻息紧涩,没空纠结选的对或不对,听见孟慎廷莫名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这桩婚事,你是自愿的?”
梁昭夕咬牙说谎:“……是。”
这会儿不说是,怎么有理由深入孟家,怎么能接近你身边勾引你啊孟先生。
不把你搞到手,笃定你是我的人,我哪敢轻易赌,难道赌你身为大资本家的良心吗?
宣德炉里的香燃得更盛,淡白烟雾像质地透明的薄纱,把孟慎廷的脸半遮住,神色隐在雾霭里看不分明。
梁昭夕不能放肆打量,垂眸盯着他纤尘不染的鞋面,他捉摸不透的沉默重重压着人神经,快喘不上气时,他抬了下手:“钧叔,给这位梁小姐添件衣服,带他们去别院。”
他站起身,满屋落座的长辈也跟着齐刷刷站直,临走前,他瞥过梁昭夕鲜妍欲滴的脸:“三天祭祖结束之前,我送给梁小姐一次重新回答的机会。”
到孟慎廷离开茶室之后好半天,梁昭夕才缓过一口气,脚腕发软。
面对孟慎廷实在太考验心理承受力,有那么几次,她犹如浑身剥光了晾在他森然的视线底下,每一寸弯弯绕的心肠都被检查得一清二楚,全靠她一股必胜信念硬抗。
他越难搞,挑战系数越高,她越不能认怂。
崔良钧从后面隔间绕过来,手臂挽着一件黑色高定西装,礼数周全地笑笑:“梁小姐,我帮您披上,当心受凉。”
梁昭夕当然不会拒绝,把长发拢到胸前。
西装搭上身,长度盖过了她的性感裙边,衣料上浅淡的气息把她包围住,不像人工香薰,倒让她记起寒冬腊月下暴雪的晚上,一推开窗闻到的那种凛冽冰霜味。
她转过身,茶室里众位孟家长辈的眼神不约而同变化,因为这件西装的主人,对她从严厉挑剔,转成了温善和蔼。
崔良钧上前一步:“请吧,门外有人陪你们过去,有什么需要可以知会一声。”
梁昭夕回到孟骁身旁,孟骁还处在震惊里,深深看她,不得不相信她是真想跟他结这个婚,不是要故意害他。
孟骁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一时没说出话来,他带梁昭夕出去,捡起了她掉在地上的外套,余光一瞧她身上的西装,心里除了后怕,还冒出那么一丝难言的不舒服。
而且——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叔让他们去别院,是要他住下的意思?还要住到三天祭祖完事?!
刚出茶室不远,梁昭夕状态还没恢复好,远远就听见一道娇润女声,年纪很轻,语调活跃纯真,只是内容不太友善:“谁在里面呢!我哥刚才看见我理都没理,谁惹他啦!”
孟骁脚步不停,拉她继续走,不忘翻个白眼。
只要不在孟慎廷面前,他跟谁都能嚣张跋扈。
梁昭夕好奇地往前看,声音主人很快出现在视野里,十**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灰黑色粗花呢套裙,娇滴滴大小姐的打扮,齐耳短发小圆脸,长相稚气,表情凶悍,一瞧见孟骁,嘴要撇天上去。
“孟骁?你回来干什么,祭祖有你位置吗?”她没好气,“真没看出来,你还长本事了,能惹得我哥不高兴。”
“这谁啊,”她注意力紧跟着转到梁昭夕的脸上,眼底不禁亮了亮,随即变成更深的嫌弃,“不会是你女朋友吧,我说美女,你够可以的,为了攀高枝嫁进孟家,真是什么脏东西都吃得下去。”
“孟芷宁,差不多行了,”孟骁哼笑,“成天我哥我哥的,小叔又不是你同胞哥哥,只是堂哥,你狐假虎威什么。”
孟芷宁杏仁眼一瞪,咄咄逼人:“那我也是你名正言顺的小姑姑!我看你是疯了,找个这么狐媚子的女朋友,该不会还想娶进门吧。”
“用不着你管,”孟骁一扯梁昭夕的手,“快走,别管她。”
梁昭夕并不讨厌这小姑娘,反而因为她对孟骁的敌意,生出一股类似同仇敌忾的亲近感,于是朝她轻快眨了下眼。
孟芷宁没有防备,脸一红,羞愤到抓狂。
这女人朝她抛媚眼?!这么能勾搭!
下一刻,她猛然发现梁昭夕身上的衣服不对头,天,在最重衣装严肃的祖宅里,这女人敢穿超短裙,外面套着的……貌似是她哥挂在茶室更衣间里备用的西装?!
她不是孟骁女朋友么!
孟芷宁怔在原地。
等等,方才她遇到孟慎廷,虽然他从来都看不透,但她就是觉得他今天情绪不够好,孟骁根本不配干扰他,那能是谁,该不会是这狐媚子?!
连她哥的西装都穿上了,简直天方夜谭,她到底干什么来的,是不是胃口比天大,表面黏着孟骁,实际上想利用回来祭祖的这几天机会,暗戳戳觊觎她哥呢!
孟芷宁抿起唇,脑洞爆炸,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联想,她转身大步进入茶室,略一观察里面隔间的衣橱,更确定了猜想,这女人绝对有问题。
她立即想追上去审问,走了两步,又努力沉下心来考虑,圆润杏眼透过雕花窗棂,朝祖宅祠堂的方向望了望,唇边骄傲地上翘一下。
这种女人她见多了,就是目的不纯的祸害。
她根本不需要那么麻烦,直接想点办法,尽快把人弄走不就行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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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昭夕只穿了一套衣服来的,临时得知要住两个晚上,心里琢磨着这里能不能点外卖送些必需品。
她跟着孟骁坐上祖宅里专用的接驳车,在光影幢幢的林荫路上转折几次,过了将近五分钟,才到要过夜的那套别院。
梁昭夕走进前厅,负责这个区域的管事随后上门,叫人送来几袋替换衣物,连同她该用的化妆品一应俱全,比她平常买的牌子贵了不知道多少。
等东西放好,梁昭夕四下打量环境,她一路过来亲眼所见,这套估计算是整个祖宅里最普通常见的院落了,可也比在电视剧里看过的那些宅院要精致宽阔很多,卧房少说有三四间,那她应该不用担心——
孟骁在她身后进门,松开衣领纽扣,动了动脖子,视线时不时落到她背上:“把西装脱了挂好,你穿过,小叔肯定不能要了,但也别乱放,还有,你里面那裙子挺紧的,好换么,用不用帮你一把。”
梁昭夕刚以为不用担心的事,这就揭竿而起了。
他什么意思?
孟骁蹙眉,吐出一口劫后余生的浊气,略显不耐烦说:“干嘛,又装矜持?你跟我回祖宅,又对小叔说那些,不就是想通了,想早点结婚?早晚都是夫妻,今天又住一块儿,我碰你还不行了?”
梁昭夕一阵恶寒。
她只顾着考虑孟慎廷,没想过孟骁的心理变化。
梁昭夕指甲下意识压进掌心,迫切盘算着对策,外面院门适时被人敲响,之前送东西的管事过来通知,说孟慎廷刚交代下来,让孟骁今晚去戒堂跪家法,跪够十个小时。
等孟骁脸色铁青地出门,别院里完全寂静下来,梁昭夕才松了口气,朝紧闭的大门轻声“呸”一下:“跪死你。”
她正要进去换衣服,门外再次传来叩击声,随即响起一道陌生男声:“梁小姐,刚刚孟骁少爷让我知会您,明早六点五十,请您一个人到祠堂找他,他跪完家法直接过去,在祭祖仪式正式开始之前,要和您一起先拜宗祠。”
梁昭夕本能地察觉到一点不对。
对方继续说:“宅子地图给您放在门口了,祠堂离这里很近,您步行过去就好。”
梁昭夕拿到地图,忍不住挑眉,这么一看,整个祖宅确实大到离谱,幸亏住得近,否则要去祠堂,她都需要打个车。
她想给孟骁发信息问问,是不是真叫她过去,转念一想又笑了笑,是或者不是,有什么关系,是的话,她需要配合,不是的话……
那代表有人给她存心找茬。
机会和危险向来并存,她如果畏手畏脚,连冒险的胆量都没有,拿什么机会走近孟慎廷。
梁昭夕回到屋里,给宋清麦发微信报平安,顺便问她孟家祠堂有没有什么禁忌,她虽然接招,可也得尽量有所准备。
她抓着手机等到深夜,宋清麦始终没回。
隔天清早,梁昭夕很早起床,在孟家准备的衣物里挑了一条纯色刺绣长裙换上,踩着点离开别院,按地图走去祠堂。
图上路线画得格外清晰,还给她标注了一条近路,她顺着过去,到的是祠堂后门。
门没锁,半掩着,里面极静,想来是还没到祭祖的时间,现在空无一人。
梁昭夕怀疑她多虑了,可能真是孟骁叫她来的,她小心地从后门进去,经过幽静廊道,绕着中央巨型的供奉台一转,就到了前堂。
前堂面积比她想象中更大,早已布置妥当,整齐摆放了四五列跪拜用的蒲团,供奉台前最中间的空地上却空无一物,她有些疑惑,按理说这个位置,应该有一个孟慎廷专用的,跟后面拉开距离才对。
梁昭夕看看表,刚好六点五十,没看见孟骁的影子。
她沉住气等下去,时间走向六点五十八分,正门外面忽然有了响动。
梁昭夕几步上前,马上要摸到门板打算往外看的时候,紧闭的门毫无征兆被从外面拉开,她危机感降临,反应极快,马上侧身往里靠在墙上,没有第一时间暴露出来。
门一开,那些看似很远的响动就变得近在咫尺,她扭头向外面偷瞄,模糊看到一众纯黑色正装的身影在往这边来。
她预感有些糟糕,想着先从后门出去,才一动,后门方向就传来落锁声,连前堂通向后门的两侧通道也被人拉上隔断锁住,幸好她站在门边的阴影里,没人发现她。
梁昭夕咬住手背冷静,百分百确定她是被人设计了,她趁机又看了一眼正门外面,这次视角足够清楚,她心率直逼一百八。
那群壮观的正装身影不是别人,恐怕是整个孟家嫡系,孟氏最核心的权利构成都在这里,最前面为首的人堪堪露出一道侧影,让梁昭夕忘记现下的危机,视线一动不动钉在他身上。
孟慎廷身形高大英挺,在人群前鹤立,他今天穿的是短立领的中式正装,纽扣严肃束到顶端,浓重黑色衬着他冷调白的皮肤,和那张在极度端方下反而显得异样勾人的脸,在清晨飘荡的香火气中似真似幻。
梁昭夕掐着手指醒神,按孟慎廷的脚步,再过不到半分钟就会来到门口,想出去绝对会迎面撞上。
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已经昭然若揭,七点整,就是祭祖仪式开始的正确时间,让她六点五十到这,目的是想把她困在前堂,让她无处可躲,搅乱仪式。
时间飞速流逝,梁昭夕环顾周围,没有任何遮挡能够藏人,她攥着的手机这时一震,她争分夺秒扫了一眼,是宋清麦的消息。
“气死我了,昨天你走之后,我怕你万一有危险,回家找我爸,想让他再想想办法帮你,结果他一听我要管孟家的事,连夜给我锁楼上,手机都收了,我刚跑出来找到!”
“你说孟家祠堂的规矩,我不太清楚,就知道祠堂严禁外人进,至于进了有什么后果没人说过,我猜猜,会不会是把外人直接变内人,如果你去闯祠堂,弄不好要让孟骁跟你立马完婚。”
梁昭夕一目十行,看完最后一句手抖了。
靠。
真歹毒。
别的都可以,这个绝对不允许。
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行。
脚步声快到门外了,梁昭夕目光盯着供奉台,上面铺着红色绸布,快垂到地面上,她不再犹豫,避开危险的角度,最快速度冲过去,纤瘦身体无比灵巧,掀开绸布,蜷成一小团躲到台子下面。
为了方便观察外面的情况,她又挪了挪,挪到正中间,全神贯注看着帘子和地面之间大概十公分的那道空隙。
孟慎廷带领孟家嫡系走进祠堂,主持延续了百年的祭祖仪式,两边蒲团上有人开始诵经,经文声回荡,他手持点燃的香支,背后一众在外呼风唤雨的当权者整齐下跪。
盘旋而上的香雾中,孟慎廷低垂眼睫,若无其事盯着供奉台下面露出的一角刺绣裙摆。
可能很慌张,那块裙摆动了动,小心地往里缩。
他抬眸,动作平稳地上香,继而应该是三次叩拜。
身后的孟家嫡系同时俯下身,孟慎廷站在前方首位,却连跪都不跪。
没有人惊讶,孟慎廷早在十八岁第一次进入祠堂参加祭祖起,就从没跪过任何牌位。
第一拜。
众人叩首时,在声声诵经中,隐约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咕噜。
前排的人听到了,暗地里左右观望,不知道是谁饿成这样。
第二拜。
细小的咕噜再次响起,混入经文,仍然不难分辨。
有人暗地心急,唯恐孟慎廷听见了动怒。
第三拜,众人伏低身体。
帘子后面的梁昭夕脸色泛白,蜷缩着用力按压自己的胃。
昨天的晚餐是送到别院的,她心里有事,吃得不多,早晨出来太早,餐还没送到,她空腹就出门了,现在可好,非要在这个关头给她上难度。
如果再来一声,外面的人绝对都能听见,把她往外一揪,什么都砸了。
梁昭夕忍得鼻酸,胃按压得过于用力,传来痉挛似的绞痛,她抿唇咬住手臂,忍不住委屈,满心幻想着能随便吃上一点什么。
她视野有些恍惚,看见正前方那双笔直站着的长腿,竟然动了动。
第三拜,颂词最长,叩首时间最久,所有视线都伏于地面,没人敢抬起来。
而始终站立在牌位前的孟慎廷,目光再次垂下,顺着可怜的,即将暴露的饥饿声,审视那块瑟瑟发抖的裙摆。
他短暂闭了下眼,再睁开,在所有叩拜的身影前面,面不改色抬手,拿起供奉台上距离最近的栗子糕,随即单膝无声无息弯折,膝盖轻扣地面,手背撩起帘子,把糕点递向里面。
梁昭夕起初以为饿晕了出现幻觉,那块冒着香气的糕点捏在男人素白指间,耐心用尽似的朝她递了一下。
她脑中哗的绽开火苗。
这是谁的手,她怎么可能不认得。
昏黄光线中,梁昭夕心跳疯长。
她可以用手接。
但她不要。
空气中浮动着细小尘埃,梁昭夕向前俯身,搅乱它们,同时搅乱满室的肃穆。
她张开口,咬住栗子糕,也状似不小心般,轻轻含住他冰凉如玉的手指。
诵经声陡然拔高,满耳忘却红尘,看透嗔痴。
香火味燃烧着祠堂中的庄严高洁。
孟慎廷单膝跪在从不敬畏的列祖列宗前,指尖在不为人知处,探进了女人柔软湿润的唇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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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