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嫣初见林潋那年,沈太傅还在。作为一个自认一手塑造了当今皇上完美思维体系的艺术家,太傅对于“皇帝”这件作品,不可谓不呕心沥血。然而艺术家自有艺术家的“疯骨”,最是容不得人擅改他的创作,即使是作品自个儿改自个儿都不行!
于是太傅出于纯然的对皇帝的负责,最后燃烧余热,舍命进谏,和皇帝大吵了一架。吵完后命没烧尽,只是据说下不来床、上不了朝、有人来看都闭门不见,简直病入膏肓,没眼看这荒唐乱世了。
然皇上仁孝,和太傅哪有隔夜仇的,于是连忙赐了太医来看。太医回去就一句,让太傅静养。
说到静,盛京附近还哪有比那荒无人烟的寒道山更静的呢?于是皇帝陛下专门在山上搭了个院子,地方不大,人少自然静。皇帝周到,再想了想,又追了道不明文的口谕,任何臣子无旨不得上去叨扰。
于是太傅只带了十来个贴身仆从上山,过了一月,安顿好了,派人把妻女也接上去。上山前的一个月,沈府里乱糟糟,到处都在充公、发配、变卖。怕吓着身子弱的沈嫣,于是把她放到交好的林太尉府里暂住。当时的林太尉也还不是一手掌着大盛军权的太尉,不过是个将军。
将军府上的大小姐林渊和沈嫣同岁,本就玩得来,同住一个月,更是形影不离。林渊的生母是将军正妻,早年没了。后来将军娶了继室,终于盼来了嫡长子林意洋,接下来再生的嫡幺女林汐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但林汐挺喜欢黏林渊,原因也无他,林意洋在母亲面前老是压着林汐一头,但林渊在父亲面前老是压着林意洋一头。在小汐汐眼里,那自然是姐比哥帅多了。
然而林渊根本没空理她,汐汐很帅的长姐只爱跟很美的沈家姐姐玩,早上形影不离,晚上还是形影不离。小汐汐行单只影之余,还要忍受林夫人的恨铁不成钢,说她跟狗皮膏药似的热脸贴人家冷…旁边妈妈连忙拉着林夫人劝开了。
而对于这个无解的我爱你你不爱我局面,聪明的小汐汐想到了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我爱你你不爱我?我恨你!
就是这么帅~
面对林汐那迅速发展起来的挑衅和恨意,林渊也迅速想到了个解决办法。前院总有林汐捣乱,那不如去后院玩吧。
林府连园林都能建的四平八方,院子自然建的更规矩了——前后院间隔着条窄巷,两道高高的粉墙挡着。丫鬟们平日进出需走正院门,门旁有个火眼金睛的老爷子守着。其实还有道小门通后院的,只是从外面打不开。
于是林渊轻身翻墙,先入后院,从里开小门,沈嫣大军殿后,抱着一堆玩的吃的,两人时常在后院一呆就是一天。而沈嫣当时的丫鬟,和林渊的丫鬟青玉,两人在前面房间里假装小姐们还在。
一个府的后院,就如同一个戏班子的后台。戏台上自然总是光芒四射,剧本整整有条,观众齐齐鼓掌。后台就不同了,摔东西的、骂人打架的、抽烟聚赌的、暗地里塞钱偷东西的、墙角处两条人影叠在一起扭来扭去不知在干嘛的…
总之前院和后院,一墙之隔,有如天地之别。
沈嫣和林渊造访后院多日,两人躲躲藏藏地看尽了人间百态,拿一捧白玉桂花糕跟下人小孩换半串糖葫芦,拔了头上的玉钗换回几粒骰子,自然是不带骰盅的,那是另外的价…反正大人们不知道,前后院一直相安无事。
直到一日,沈嫣和林渊照旧躲在墙角玩新换来的机关小弹弓。沈嫣偶然抬头,看见一个和汐汐差不多大的女孩儿,低头跟在一群下人身后。下人身上的衣裳是粗麻的,那女孩儿身上却穿着锦缎的——大热天,锦缎那么厚,还缝缝补补了不知几层,颜色已经洗得看不出来了。
前面的女仆们手里一人一个盆子,里面放着袋皂角,女孩抱着一大捧锦缎衣服,没盆,也没皂角。
林渊跟着沈嫣望过去,皱眉看了会儿,“怎么她穿着我的旧衣服?”虽是林渊的旧衣,但大概不太合身,用粗麻在裙下加了一段,却又太长了。衣服在女孩腰间折几折,拿条绳子束住。大概是她自己胡乱绑的,有一片衣裙还搭在脚前,走一下,踢一下。一步没踢起来,整个人猛然踉跄,手里的衣服撒了,人倒是没摔着。前面的下人们回头看了她一眼,大多转身继续走。唯有一个像是想帮她,看着那一地高贵衣料,也不知该从何捡起,最终也扭头走了。
“穿了龙袍也当不成太子。”
“少说两句吧,也挺可怜的,就剩她一个了。”
“可怜那你去服侍她呀,说不定哪天真成主子了呢~”
“那我还不如重新投胎自己当主子,还快些~”
下人们说笑着走远了,小女孩儿趴在地上拨衣服,面上没有恼色,也没什么表情。
沈嫣撇开林渊,扒在墙角喵喵叫了两声,林渊笑起来。在地上捡着衣服的女孩扭过头来,惊奇地看着她们倆。
“来来,”沈嫣手上还拿着串糖葫芦,叫狗狗似地挥了两下。女孩抛下一地绫罗绸缎,飞也似的跑了过来,盯着她手上的糖葫芦不眨眼。
“呃,这是我刚换的呢。”沈嫣把糖葫芦给了林渊,在自己宽宽的袖子里摸出一个锦袋子,锦袋子一翻,倒出几粒金粉玫瑰果,“你吃这个吧,糖葫芦是我的。”
女孩灰扑扑的双手托着几粒金粉闪闪的果子,忽然啪地一下全拍进了自己嘴里。林渊和沈嫣一惊,哇狠人,那个那么甜,是听书的时候用来提神的。
女孩吞了一把比炼蜜还甜的提神丹,顿时齁得打了个寒颤,喉咙滚了几下,一把糖全吞下去了,眼珠一转不转地又盯回沈嫣宽宽的袖子。
她袖子好宽啊!
林潋她们每次得到新的衣服,姨娘第一件事,就是把宽袖子改窄。但姨娘一剪姐姐就哭,姐姐喜欢宽袖子。
然后姨娘会对她们说,“宽袖子的衣服不是凡人穿的,我们要做事,怎么能穿这么累赘的衣服呢。这是仙人的衣服,只有仙女们的七彩霓虹衣才有宽袖子。”
“骗人,”姐姐哭着说,“那这些衣服原本是哪来的。”
姨娘指指上面,“是天宫恩赐的,所以你们要惜福。你看外面其他凡人,都没有这些衣服,是不是?”
林潋摸摸仙女的衣服,其实她更愿意穿凡人的衣服,凡人衣服耐穿,不会一抬手一迈腿就撕一块,害得姨娘不停地补。所以后来姐姐病逝了,林潋还满高兴的。姨娘说姐姐上天宫了,姐姐当了仙女,终于可以穿一次宽袖裙子了。及至姨娘也病重,林潋蹲在炕边,拉着姨娘瘦如柴的手,急道,“姨娘,我不会改袖子啊。”
“不用改了,”姨娘淡淡笑着,抬手不舍地摸摸她的脸,“潋潋,我们修行完了,母亲和姐姐在天宫等你。你熬不住了,就来找母亲。”
林潋一愣,母亲是谁?从前她叫过一次母亲,姨娘打得她三天下不来床。
“你是小姐,我是你姨娘!”
“那我母亲呢?”小林潋趴在炕上问,屁股上火辣辣的疼。
姨娘瞥开眼,“反正我是下人,你是主子,我不是你母亲。”
“你是下人你还打我!”林潋甩了个枕头过去,大哭道,“我要母亲!我要自己的母亲,我不要下人姨娘!”
姨娘跪在她炕边低头道歉,说自己以下犯上,等小姐好起来,任打任骂,姨娘绝无怨言。
“母亲?”林潋呆呆地拉着姨娘瘦得鸡爪似的手,又叫了声,“母亲?”
姨娘微微笑着望着她,没闭上眼睛,没了呼吸。姨娘穿宽袖裙子去了。
……沈嫣看着林潋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袖袋,无奈地又伸手从里面摸出一个丝绸布包,“还有几块菊花糕,本来是打算换东西的…”
林潋垂头,忽然噗通一声跪下,长拜在地,“仙女大人,谢谢你来接我。”
***
林潋去天宫的路,说起来颇为传奇。宽袖的仙女大人姓沈,束袖的神兵大人姓林。而林潋该死的,居然和神兵大人一个姓。
也许是同姓三分亲,神兵大人听完林潋的人世修行历程,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她拉着林潋的手,让林潋叫她长姐。
仙女大人看着神兵大人,忽然冷冷一笑,从神兵大人手里拿过糖葫芦递给林潋,柔声道,“吃。”林潋两口把一串糖葫芦全塞进了嘴里。
仙女大人淡淡开口,“林渊,你本来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神兵大人一惊,“我怎么会知道!”
“这孩子比汐汐还大一岁,这么多年了。穿的还是你的衣服。”
“所以呢!”神兵急得去拉仙女,“你沈大小姐的衣服件件都记着去处?逢年过节做一批,生日做一批,祭祖做一批,我怎么知道旧的都跑哪去了。哦!青玉还有我的新衣服呢!衣服来了我先给她挑,那她也是我妹妹啊?”
仙女冷笑道,“是啊,你们林家就是这样待亲骨肉的。”
神兵无奈,“你气归气,别一张口就林家。谁知道是谁安排的她们母女几个,别说我了,就我爹都未必知道。你去看看哪家没有几段庶子庶女的公案,你为了这个…”
仙女一甩手,“我不知道谁家的,我家就干干净净,没这些背人的事!”
神兵脸一沉,“沈嫣,你说谁不干净,说清楚了!”
沈嫣微微一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骂到林家老爷头上了。
林潋含着一嘴的糖葫芦,这个看看、那个看看,糟糕,怎么为衣服和干不干净吵起来了?别吵着吵着不带她去天宫了。林潋连忙咬爆一嘴已经化了糖的山楂,酸的她皱着脸,一秒就飙出了满眼的酸泪,“那个、那个仙女大人,我不要衣服,我就想看看姐姐和母亲。”
神兵大人一愣,脸上的怒气消了,叹了口气。仙女搂着林潋,含着泪望向神兵,“你看看!你们这样对她,她心里还是想着你们。”
林潋愣愣地望着沈嫣,不知道她说谁想着谁。
沈嫣伸手给林潋拉了拉衣服,含泪柔声道,“别叫仙女,叫我阿嫣。我带你出去,就说我喜欢和你玩…”
林渊无奈道,“阿嫣,这事能不能先商量一下?你带她出去,无名无分的。过两天你走了,她又进来了。还多了重罪,说她不安份。”
沈嫣拉着林潋的手,“那我带到寒道山上去!”
林渊一跺腿,“阿嫣你!啧…”沈家又不是真去寒道山养病的,太傅被贬到山上,现下府里能收的都没收了,就留下几个贴身的服侍老爷夫人。阿嫣还当他们全家上寒道山避暑去呢,还带个人?谁供得起林潋这口饭。就连林府这些日子收留沈嫣,好吃好喝地供着,都是林将军顶着夫人哭了闹了多少次换来的。
“阿嫣,哎…”林渊大大叹了口气,一把拉过林潋的手,“这事跟你没关系,你今天一天都呆在房间里。我来,我保证她出去!”林渊扭头盯着林潋,指着沈嫣,“你不认识她,你没见过她!我带你去见姐姐和母亲,要是你敢说自己见过这个仙女,你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任何人了,听见了没!”
林潋一缩,沈嫣立刻挡在她面前,“林渊,你凶什么凶!”
林渊一把拉起沈嫣,“我先带你回前院。”
“我不回去,你转头就把她扔走了。”
“我扔去哪呀我!你一回房我就回来接她,真的,快走。”
那晚的林府发生了一件大事,直至五年后的今日,林夫人说起来仍心有余悸。说是林大小姐贪玩,撇下了午睡的沈家妹妹,自己偷偷跑了出府,在街上买了好几包烟花炮仗,怕惊动前面,居然不知怎么跑到后院去,在杂物房里炸得整个屋舍直接掀翻了一角。熊熊的烈火被风一卷,火星弹到前院,连林夫人的百子窗帐都给烫出了一串流星划过似的小洞。全府惊起大喊着走水了走水了,林渊院子里忽然传来青玉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小姐,大小姐不见了!”
林夫人刚出房门,扶着婢女差点没吓得跪下。将军上朝上了大半日,要是一回府,这嫡长女没了……
“渊儿!渊儿啊~~~”丧女之痛重如泰山,压得林夫人扶着婢女弯着腰,几乎爬着才出了自己的院子。
那边林渊却好手好脚地自己抬头挺胸走回来了,脸上不过蹭了点灰。身后跟着个小厮,背着个浑身是血的女孩子。
沈嫣赶到一看,整个人晃了一下,旁边的丫鬟立刻扶住了,“小姐,没事吧?”
林渊走到她身旁,小声道,“不干我事啊,我叫她给自己弄点伤,要养个十天半月的那种。她自己爬屋顶上跳下来摔断腿了,血都是鸡血,放心吧。”
沈嫣看了眼躺在地上痛得奄奄一息的林潋,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渊,“你、你良心呢!”
林渊失笑,“今晚给你看看我的良心。”
沈嫣瞪了她一眼,想过去看看林潋,又不知道林渊计划的是什么,不敢过去。
“去吧,”林渊小声说,“她爬屋顶之前,问我是不是伤的够重就能见到姐姐、母亲,还有仙女大人。”林渊推了推她,笑道,“我答应了她的,别害我食言啊。”
当晚林将军回来,亲自拿家法摁着林渊打得一把老树藤条咔擦断了。全屋的女眷跪着求他,林夫人这下是真吓懵了,连忙去探了下林渊的鼻息,捶着胸猛念阿弥陀佛。转头又扑腾着去拉将军,死命求他打丫头,打死了她赔!要是真打没了嫡女,那可是要判罪的呀!
沈嫣死死扯着林将军衣摆不撒手,语无伦次说是自己逼着林渊放火的。林汐压着林渊要替她挨几下,也不知身上哪的玉佩钗镮刮到林渊的伤口,哗嘶掀翻一片皮肉,带起一道血水飞到林夫人脸上。
林渊被打晕了,林夫人被吓晕了,小姐们哭得发鬓皆乱,一口气接不上来,眼看着也要跟着晕过去了。一院子的丫鬟头都磕破了,连林意洋都踢翻了两个小厮冲进院里要代姐受罚。将军手里的藤条只剩半截,也只好算了。
两天后,沈家派人来接沈嫣上寒道山。林渊那日早上醒来,见沈嫣趴在她床头跪着睡着了。林渊拍醒她,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你还没走呀?”
沈嫣一睁眼见到她,两串泪扑簌下来,“林渊,我一生都欠你的。”
林渊失笑,“我们林家的破事,干你什么事。你替那小孩儿欠我?”
沈嫣笑了一下,“青玉在新买的女孩子里给她找了个小的,还蛮可爱的。见着她就喊潋潋,跟个小尾巴似的黏着她。”
林渊问,“罚青玉了吗?”
沈嫣愧歉道,“管事的罚了她十藤条,打完她自己站起来,换件衣服就去接你了。昨天发起烧来,也不肯休息,还忙着给林潋安排。”
林渊无奈摇头,“牛脾气。给那小孩安排住哪了?”
“还没定。”
林渊想了想,“最好让她跟青玉她们住,青玉看着,没人敢怎么她。离我也近。”
沈嫣轻蹙眉,“跟丫头住?”
林渊一笑,点点她鼻子,“是啊,而且还要凡事都比不上丫头。现在大家都知道她身份了吧?”
沈嫣垂眸,“没说,有时叫她潋小姐,有时不叫她。”
林渊淡淡一笑,“好,这就是留下了。放心吧,以后我有的,头一份给青玉,第二份就是她的。”
沈嫣不忍道,“林夫人这么容不得她吗?”
“我这种正妻留下的就算了,林潋又是从哪蹦出来的,还是因为救我才翻出来的旧账。”林渊摇摇头,“以后有什么看我不顺眼的,如果不想都把气撒她身上,还是低调些吧。”
“你费心了,”沈嫣垂眸,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双手压着腰侧,低头半跪,行了个全礼,“我真心替她谢谢你,之前错怪你了。”
林渊悠然受了沈嫣一礼,歪歪地搭在靠几上笑笑看着她,“谢我呀?那你早点回来给我端茶递水吧。”
沈嫣直起身来,娇媚一笑,“等我父亲养好病,不出几个月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