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松走进来后把门关好,领着顾子翎朝沈宴之郑重地作了个辑:“裴云松,云端之松。这位是顾子翎,令羽翎。”
沈宴之道:“大人,您可想清楚了。既来之,再无回头路。”
“我全都知道。我接受。不过您就这么相信我吗?”
沈宴之了然一笑:“你大哥曾与我提起过你。”
裴云松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顾子翎安慰的拍了拍他,沈宴之也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好了好了,男子汉大丈夫,总掉眼泪像什么话。”
裴云松暗暗握了一下拳头,又松开了。冥冥虚空中,沈宴之与记忆中大哥身影交叠,好像真有那么一个大哥哥站在寻常巷陌处,朝他挥挥手:“松儿!”
他回了回神道:“子翎,你去验尸,我亲自提审他们。”
下楼前,沈宴之似是想到了什么,回身问柴云松:“我走这一年,朝廷听到传闻,没有下来再查我吗?”
柴云松摸了摸脑袋:“还真没有。我和子翎也纳闷。不过我听府上有人说,上边派下来的人搜过你的宅院,发现里面空无一物,这事不知怎的,就暂时搁下了。”
暂时搁下了啊…沈宴之摇了摇头,像楼下走去。
下边的人已经由涂芮筛了一批,剩下的有发现尸体的小厮乌涵、杨柳楼掌柜的钱葛荣、几个进去送过酒水的姑娘和两个当值的小厮。裴云松看着被筛除的人群挤成一片,拔出腰侧的一把短刀猛的扎在木质前台上:“安静一下!”
“我知当下你们配合调查辛苦。可在下也是为了早日破案,好还大家一个安宁。诸位给我裴某一个面子,出去了切莫过于和邻里乡亲们声张。每人走时可拿一张我府密纸保存好,待到真相大白之时,每人都可凭此纸换一壶上等美酒,如何?”
等到人群走的差不多,他才把短刀拔出来插入刀鞘,走向沈宴之等人轻声道:“我在那纸上撒了照无眠。他们是我看着拿的纸,沾上了至少一个月才能洗掉。哪怕他把手褪掉一层皮,肉上也能在黑暗处泛出淡淡的金光。”
“照无眠?”沈宴之和温如烟对视一眼,怎么如此像师父以前带过来的玩物?
白云看见,也皱了皱眉头。
“你在山上一年,可能不知道。这是从洋人那进来的玩意。前几年你应该了解,西凉人毁约攻打我朝边疆,在你离开的那年,朝廷那帮丞相党族来回弹劾,短短一年,人心就散了。呈上去的奏折就够折腾那老皇帝,还要处理边疆的事。”裴云松长叹一口气:“内忧外患啊。”
不过这也是裴云松和沈宴之急着入局的原因。如今社稷看似处在一片安宁祥和之下,可里面藏的全是奸佞走狗这等败絮。不早日除尽,来日恐无方长,必铸成大祸。
“可能我之前被大哥保护的太好了,从没插手过朝廷这些腌臢事。但每日在朝廷上看他们狗咬狗,也能听出个大概。如今潘党式微,西凉有议和的趋势,洋人们这才抓着机会和咱们通商。”
一直无声的涂敛开口了:“可他们都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国库。
假设国库丰盈,一年赋税轻薄,给这些上上下下的官员们发完俸禄,抛去围猎等活动,以及朝廷妃子奴仆的开支,如若仍余下五分之一,才有本钱去和洋人们做交易。这些洋人们狡猾的紧,要朝廷交“定金”,才能开始通商。可现下赋役繁重,百姓早起晚归,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子儿,哪里来的钱赋税、又是哪里来的钱通商呢?
“我记得早年西北部也有一条商路,至今已有十余年。”
“那条商路盈利实在太少,还要经过西凉。自从西凉侵犯边疆以后,那条商路就慢慢和朝廷断了联系。不过说来也怪,你去逼宫行刺那一年,是朝廷国库富余最多的一年。”
沈宴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倒是裴云松一下子就泄气了:“我想接着你们继续调查,又不能太明显,只好和子翎装成纨绔世子。可若真装成这类人,又获得不了太多信息。”
“无妨。”沈宴之看着已晚天色:“你们控制好这几个人。”
那几人瞧见沈宴之他们望过来,连忙露出讨好的表情,却发现自己掩饰不住声音的颤抖。钱葛荣先开口了:“大人们那,你说我们就是几个平头百姓,是不是抓错人了啊?您们有什么需要,我们一定配合,一定配合!哎——哎!别抓我们啊!”
看了看后面几个一直瑟瑟发抖、被影卫轻而易举控制住的几人,涂敛白了白眼,觉得自己见过这么多杀人胚子,当真是质量越来越次,胆子比老鼠还小。
白云看了看掌柜的眼神,疑虑渐升。
“果然是跟裴云松混多了,我看他们仨啊,都挺纨绔的。”温如烟倒没在意太多,同沈宴之耳语道。
裴云松一把拉住这几个人往房间里走。见沈宴之抱着白狐朝外走,他有些疑惑:“沈先生,您去哪?”
沈宴之听到“先生”二字愣了一下,随后笑道:“我不用睡,出去办点事。”
“那您务必小心。”
进屋的时候,顾子翎问裴云松:“你有什么头绪吗?”
裴云松摇了摇头:“暂时没有。但有个问题,涂敛,得麻烦带过来的兄弟们轮流过来守夜了。”
皓月当空,夜凉如冰。
“若是按如今的形势,现在开始调查,的确是个好时机。不过师哥,你在山上一年,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还是你会未卜先知?”
这会儿沈宴之正用轻功在屋顶行走着。闻言温声说道:“我不仅能未卜先知,我还知道,你拿我的事去编话本,挣到的钱都拿去买烧鸡吃了。”
……
被当事人拆台,温如烟也不恼,回味的舔了一下嘴唇:“不亏。”
白云却没忍住,笑出了声。没化形的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认为这再正常不过了。可在温如烟听来却不然,他冲白云眦了一下尖牙。
“好了好了,我们先办正事。”
温如烟在月色下模模糊糊把周围瞧了个大概。他看着越往前越熟悉的路,不由得愣住了:“这是要去…翰林书院?”
翰林书院,是朝廷官员子弟集中学习的地方。
温如言瞬间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你不会要去找人吧?”
“不找。咱们,钓鱼执法。”
翰林书院,万卷阁。
沈宴之让白云停在他左肩,抱着温如烟,一边哗啦啦的翻着古籍,一边道:“这翰林书院顶上的影卫,估摸着是都被裴云松秘密抽调走了。白云,待会若是有人来,看清楚是谁。如果你不认识,就叫一声。”
“都调走了?那万一出个什么好歹,他们刑部怎么交代啊?”
沈宴之摇了摇头:“刑部培养的是影卫,但朝廷里还有一伙暗卫。按那老皇帝的意思,他们人数和影卫一般多少,聚集在西厂制约影卫。但方才我们走这一遭,竟没有暗卫阻拦。”
“师哥的意思是?”
“裴云松这孩子,一年里做过的事,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加危险,也更加重要。他大哥没看错人。”
话音刚落,一个提着灯的憧憧人影映在书阁上:“什么人?”
白云轻轻的叫了一声。
来者狐疑道:“是误入的飞鸟?”
他挑开帘子走过来,灯应步而亮,照亮了沈宴之藏蓝色的衣袍。见沈宴之通体围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丝,他有一瞬间恍惚,竟忘了自己此行目的:“你、你是,神仙吗?”
沈宴之抬手作辑:“非也,在下沈宴之。”
那人还在恍惚:“神仙、哦、沈宴之…沈宴之?!你不是死了吗?难道你真如传说一般,成仙了?”
这孩子与顾子翎一般年纪,却比顾子翎接受东西更快。可孩子毕竟是孩子,见到温如烟漂亮的毛色就走不动道了,直勾勾地看着这只纯色银狐。
温如烟心底警铃大作,这人想干嘛?
沈宴之“咳”了一声,那人才反应过来:“我叫赵贺,是翰林书院的学生。您真的是沈宴之?那个死了的沈宴之?”
沈宴之答了句“是”,没等温如烟反应过来,就听见沈宴之开口道:“赵公子可是喜欢这只银狐?”
赵贺有些不好意思:“在这四方宫殿里长大,平时见过最多的便是猫儿狗儿,还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动物。”
温如烟有些得意,甩了甩尾巴,心道我可是狐妖,能与一般的动物比吗?却见下一秒,自己就被沈宴之塞到赵贺手里:“那公子不如亲自感受一下?”
赵贺爱不释手地抱着温如烟帮他捋毛,对沈宴之自然是有问必答,倒是苦了温如烟,浑身僵硬的缩成一团,任由赵贺给他顺毛。当沈宴之问他,是否感觉朝廷的财务有哪些不对劲的地方时,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沈先生,实不相瞒,我爹是监察部的负责人,从西凉人毁约开始,我们家的账,就有些不正常。”
“我偷偷查过账本,发现有时亏的太多,有时又挣的太多。这个想法从我进了翰林书院后,便更加笃定了。现在的赋税制度是一年两收,可我和几个同伴算了一下。”
赵贺用手比了一个“四”的手势。
“这个数,再翻一倍,差不多才是一年每家每户真正的税款。”
可是他们心里明镜似的,交了这么多税,打仗不见赢,国库不见涨,这么多钱,究竟去了哪?
“我们这些年轻的书生,心里边也着急,到底‘百无一用是书生’。不过平时在一起时,见先生走了,我们就开始对账,然后我们发现,你真正介入朝廷时,正是这件事渐涨之时。所以翰林书院的学生们又起了一个说法,他们说,当年如果你逼宫成功,天下极有可能会由衰转盛。”
沈宴之打断了他:“公子,我相信你比我清楚,如果你不相信我,你也不能相信翰林书院的全部书生。”
“我相信你,沈先生。你可能不知道,翰林书院除了老先生不知道我们的立场,剩下几个旧部的子弟,都被我们千方百计的弄下去了。现在的翰林书院是一心的,是齐力的。否则刚才见着你,我还会让你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与我谈到现在吗?”
“这污浊朝廷,是河清人寿,或是永陷暗日,该做出抉择了。”
温如烟打了个寒噤,白云的心跳开始加快。
沈宴之沉默片刻道:“此事,不能再接着传下去了,皇帝会起疑心。你们翰林书院的学生,就是一味药材。缺之万万不可,盛之,则樯倾楫摧,可懂?”
赵贺点了点头。
“你们的教书先生是谁?”
“周瑾和,鸿正49年的榜眼。”
温如烟立马跳下来,也不管他还在演什么“任人宰割的观赏手玩”,开口道:“不行,我们不能和他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