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沈宴之下山,已是亥时,可长安街上依旧灯火连绵。
白日在青衣楼前堂询问小厮的男人,此刻正在青衣楼的三楼盘腿静坐。夜风把木窗吹开了一条缝,男人起身走近木窗,一眼便瞥见了那一袭藏蓝狼裘,有只白狐被收在怀里,分外扎眼。
男人有些出神的望着沈宴之。
而后他轻笑了一下,把房门关紧,拾掇好衣物,眨眼间变作一只通体洁白的云雀,扑棱着翅膀飞出窗外。
他在天上盘旋半晌,落在了沈宴之肩上。沈宴之的侧脸近在咫尺,白云转头,见他桃形双眼扶卧蚕,明明有着别样的深情韵味,眼底却清冽无比。
很久很久以前,他记得少年的肩膀还很清瘦单薄。如今沈宴之出落得越发成熟,让他觉得,这样的肩膀似乎背负起某些难以言喻的东西。
“白云,你来啦?”
沈宴之这会儿怀里抱着温如烟,实在腾不出手去摸白云。温如烟得意洋洋地朝白云眦了一下尖牙,又把头埋进沈宴之怀里。
“如烟,你老跟白云闹什么?”沈宴事之有些无奈。
自打他记事起,身边常伴着一只云雀。他练功、读书,它都陪在他身边。
温如烟也是那时沈宴之捡的。有天他刚练完功,想去山林里摘点野味,碰巧看到了正在化形的狐妖。沈宴之当时还小,见到狐妖,非但不怕,反而伸出手用微弱的灵力疗愈了它身上的伤痕。
然后温如烟就开始跟着沈宴之了。
大多数时候,沈宴之都是自己摸索学习,温如烟在一旁捣乱,云雀在后面扑腾。
沈宴之还记得,他第一次学诗,是想给云雀起个名字。
“厄蹬层层上太华,白云深处有人家。”
小宴之磕磕巴巴地读完这句话,只觉得眼前一片无言开阔,转身便对云雀兴奋地说:“小云雀,不如我就叫你‘白云’吧,你觉得如何?”
小云雀用脑袋蹭了蹭沈宴之的手,雀跃地叫了两声。
“白云!”
那时他还未曾下山。山上四季如春,新芽初发,处处盈着柔和与静谧,而他身边除了师父和师哥,就只有这两个小生灵。此时的白云似乎也察觉到这一丝低落,和幼时一样,用脑袋蹭了蹭沈宴之的头发,惹得他笑了一下。
“师哥,我们去哪啊?”
温如烟跟沈宴之咬耳朵:“去青衣楼怎么样,我给你俩唱曲!”
面上不喜欢白云,心里还是什么都带着他。沈宴之摸了摸温如烟的头,道:“我们先干正事。”
“什么正事?”见师哥没答话,只是抬脚往青衣楼对面走,温如烟又闭眼窝到沈宴之怀里,心到道师哥开心就好,去哪都无所谓。等他感觉到师哥站定,一阵娇滴滴地女声传到他耳朵里。
“这位官人,来吃酒啊~”
温如烟浑身打了个激灵,尾巴都不来回甩了,圆溜溜的黑眼珠望向白云,意思是我看不见牌匾,这位是谁?这是哪?
刚睁眼,就看见前堂的帘子被挑起来,方才那女音高声扬起:“杨柳楼一位贵客,里边请~”
杨柳楼!
师哥来杨柳楼干什么!
温如烟又把眼睛闭上了,脑子却转个不停。难道师哥终于肯放下芥蒂还俗了?还是单纯想放纵一下?
胡思乱想间,沈宴之轻轻拍了一下他脑袋:“想什么呢,办正事。”
白云失笑,这么多年不见,还学会卖关子了。
杨柳楼果真不同于青衣楼,倒酒的是各类穿着漂亮衣裳的年轻姑娘。沈宴之到了前台,老鸨见他衣着整洁,仪态端庄,抱着白狐,肩上还停着白鸟,以为遇到什么厉害人物,脸上堆着笑给他推荐姑娘。沈宴之只要了一盅酒,便坐在角落慢慢品,和周围的**相比,有些格格不入。
“师哥,需要我化成人形吗?”
“不必,我们在此休息一下就好。”
温如烟心里犯嘀咕,如果吃酒算正事,那为什么来杨柳楼,青衣楼的酒不比这里好?小狐狸气鼓鼓地甩了甩耳朵,转眼看见白云轻飘飘瞥了他一眼,神态不言而喻: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别问。
温如烟一皱眉,更生气了。
上元节,算是都城最重要的节日。在上元的这天晚上,灯光要从夕阳西下一直照到隔日第一缕晨光投向大地。沈宴之左手摇着酒盅,温如烟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睡着,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白云。
白云也就着沈宴之的双手蹭,心道变成这小东西就是方便,能碰沈宴之的手,也能光明正大的看他。
亥时已去,子时过半,杨柳楼的人们该走的走,该上楼的上楼,只有沈宴之还坐在角落里,手撑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温如烟不知道多少次问沈宴之了:“师哥,不回家吗…”
沈宴之刚想说你先睡着,楼上突然乱哄哄的,声音越来越大。温如烟还迷糊着,沈宴之已经放下酒盅,抬手朝白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有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从木梯上下来,面露惊恐地朝前台的老鸨覆住耳朵说了些什么。白云屏息凝神,断断续续听到了几个词:“二楼…杨柳…”
还没等白云听完,老鸨突然瘫坐在地上,哑着嗓子朝小厮喊了一句。她声音大,教一楼还在吃酒的酒客们听得一清二楚。
“快去报官啊!”
温如烟也被惊醒了,甩了甩脑袋,见周围人神色异常,抬起头看向沈宴之。
“白云,你先呆在我裘衣里面的暗兜里。”沈宴之拢了拢狼裘,翻了翻领子,好让白云露出个脑袋喘气。
他拍了拍温如烟的后背道:“该办正事了。”
“二楼死人了。”
外面的灯突然一个接着一个的灭了。沈宴之似是想到了什么,低下头问白云:“白云,还记得吗?那时我们去逛灯节,也是这个时辰。算来,已有好几年了。”
白云愣了一下,他搜肠刮肚也未曾想起,他几时与沈宴之一同逛过灯节。这不是第一次吗?
他靠在沈宴之身上,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不一会儿,楼外响起阵阵马蹄踏破尘土的声音,随着暮冬的寒风席卷而来。众人窃窃私语间,几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挑开帘子进来了。温如烟看着为首的人,一时间竟觉得有些眼熟,随后便看着他把刀拍在临近的桌子上:
“谁报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