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须臾 第12章 细线

此刻的万卷阁，正寂静寥落无人声。

两盏油灯从木架上被取走，颤颤巍巍地在内里燃起了火苗。

卷进来的风在万卷阁厚重的史书面前放慢脚步，默然而立，停在了赵贺和阿秋面前，轻轻略过了昏暗的油灯，吹向浩渺的深夜。

“赵大人近日如何?”

尖细的声音从纱帘后传了出来。赵贺没吭声，拿起一本史传读了起来。

那人从帘子后面走出来，走到了赵贺的旁边。

“在下官卑职小，恐怕还不足以让梁尚书尊称我一句‘大人’。只是这么晚了，您不早些休息，怎有雅致跑到这无用书生处来陶冶情操?”

“赵大人这可就说笑了。梁某身为户部一把手，那更是应该广读史书，以百家之言，成大徵之盛景。”梁逸得意的笑了笑，“这是各部职责所在，也是您的职责所在，不是吗?”

“您见识远大，在下实在愧疚。只是以史为鉴，德要配位，您说对吗?”

梁逸看着自己手拎着刚好翻到秦本纪的《史记》，气急败坏地扔下书，盯着赵贺恶狠狠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薛默那小子还没折磨够你?你最好别让我抓到你的小辫子，否则…"

赵贺依旧没有抬头:“阿秋，送客。”

阁楼下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待阿秋上楼，赵贺看了看窗外，嘱咐阿秋关紧了门窗，这才放下了早已被手上汗水漫透的史书，轻声道:“沈先生，没事了。”

沈宴之从赵贺身后的帘子里走出来，身上还挂着白云和温如烟。

刚才的梁逸和沈宴之，不过只有一帘之隔而已。

沈宴之朝赵贺作了个揖:“第二次见面，又麻烦赵大人和阿秋了，惭愧。”

“无妨。”赵贺回揖道,“为先生谋事，实乃幸事。不知先生这次来是为了…”

“上面给刑部裴云松调下来一个太医，这事您知晓吗?”

赵贺把白天朝后廷议的事一五一十的说给沈宴之。

“说是‘廷议’，实则不过十人，跪在那集思广益做讨好功夫罢了。说到底，皇上还是不想让裴大人参与政事。裴大人是当年唯一留下来的人，皇上也不清楚他到底知道多少内幕。那内臣在皇上面前不小心提到了已过世的王大人，听阿秋说，下朝后被抬到了大狱前，板子伺候。”

白云看见沈宴之的眉头深深蹙了起来。

温如烟早在沈宴之怀里睡得香甜。沈宴之沉默片刻，问道:“那太医有蹊跷吗?”

赵贺摇摇头;“说是明儿一早就到杨柳楼，也没见皇上召见和快信寄出。可风平浪静才最为蹊跷,还是让裴大人小心得好。”

风把案台上的书页吹得哗啦啦响。沈宴之走上前把书籍收好，似是又想起什么:“那户部尚书是?”

"他叫梁逸,总想讨好皇帝，各部的油水都能被他以各种借口分走点。如果按油水分成算,裴大人应该与那爪牙之辈有着不小的渊源。他总以大徽如今百姓安乐为由，刮走刑部的油水。若不是有内臣们阻拦，只怕军饷都要克扣一部分。”

“简直荒唐。”沈宴之难以置信道,“一个国家军备废弛,内松法度，再多的钱财，不还是为外族人做嫁衣?”

赵贺深深地叹了口气:“今年年初的税快收完了，还不知这笔钱何去何从呢。过几日就是皇上六十寿辰，国库剩余未知，这又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我问过几个同窗，上边儿发下来的俸禄却照例不少。”

"不会是借了外族的钱吧?”

白云的声音从沈宴之身后传来，吓了赵贺一跳。“应该不会吧，这位怎么称呼?”

上次赵贺见到白云，不是云雀，就是穿着赵贺里衣、四肢都漏出来一截的大高个，根本没时间同白云说话。

“赵大人好。在下白云，‘白云深处有人家”的‘白云'”，他把下巴搁在了沈宴之的肩膀上，“我是沈先生亲人。”

赵贺勉强的点了点头。凭空变出来一个大活人着实把他吓到了，以至于他根本没看见沈宴之微微发红的脸颊。

沈宴之轻声对白云道:“在外面呢。”

白云也不管他，就死皮赖脸的靠着:“你继续说。”

沈宴之只好摇了摇头，继续对赵贺说:“应该不会。西凉人虽有议和趋势，可西北部的商道还未开放，边关仍有邱家军重重把守，邱老将军又是军部出了名的‘周亚夫"，想要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做交易，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是洋人…"

沈赵二人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棋局。它错综复杂，令人沉迷，也让无数人渴望逃离。

“开春后就是春播，商路开始逐渐活跃起来，洋人也要派使者来和大徵做交易。今年春天，会是我们破局的机会吗?”

远方的黑夜愈加浓稠，那是破晓的前兆。"沈先生，您还在寒舍整顿休息一下吗?"

一旁的阿秋咳了一下。

赵贺挠了挠头:"我也不是故意让薛默抓住把柄的。上次他就没查，再说了，我不是还送了一碗面给他吗?”

“您觉得一面就能收买那个木头桩子?"

难得看见阿秋训赵贺，赵贺也不在意，嘟嚷着:“他才多大啊…”

“阿秋，这可未必。”

阿秋见沈宴之开口，以为是自己乱了礼数，立马退到一边低下头。

"阿秋，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宴之哭笑不得:“我是说，薛默未必不买账这碗面。相反，他或许还会感激你。”

黎明，赵府。

马车的声音在料峭中显得周围更加寂静。在门口的薛默依旧肃然而立，见阿秋驾着马车回来，直起身子拦住他们。

"小主累了，没时间耽搁，还请薛大人放我们回去早些休息。”

薛默竟是不买账:“上次我通融你们，这次总该例行公事了吧。”

赵贺刹那间紧张起来，不安的望向沈宴之，却发现沈宴之神情自若地挨着白云，怀里的温如烟依旧睡得香甜。

他不由得佩服起来，难道成大事者都是这般临危不惧?

白云心里也没底。一切都只能看阿秋交涉如何。

“你非皇帝重用，也非内臣亲族，我们再敌对也无价值。还不如我们都落得清闲，毕竟两全其美就是成人之美。如此可以让开了吗?”

薛默嗤笑:“一碗面就想收买我?”

阿秋此刻手中握着的绳子也渗进了细汗，眉目逐渐锋利。她慢慢把另一只手滑进向衣物遮盖下的长靴，握住了长靴别住的短刀。

薛默并没有急着过来，只是抬高了声音:“我自幼受军部栽培，六年前作为二等侍卫奉命保护如今国府的赵丞相。你一个随从，也配跟我讨价还价?该是你让开才对!”

清晨的未名鸟的叫声愈发急促起来。阿秋握紧了短刀，看着逼近的薛默，出鞘声已临耳畔。

忽然，车上有一只手撩开帘子摁住了她。沈宴之的声音从厚重的帘子里闷闷地传了出来:“阿秋，让他搜，外面开始有人出来了。”

阿秋看着石板路上零星的行人，只得让短刀归鞘，不甘心地看着薛默上了马车。

“扑通、扑通.”赵贺的心剧烈的跳着。他看向缓缓掀开的帘子，一时间忘了呼吸。

出乎他意料的是，薛默见到沈宴之后，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沈宴之报之以一个微笑。

赵贺从没仔细看过薛默的脸。此刻借着清晨的光，他看见了薛默黝黑脸上有一道细细的疤痕，如爪牙般盘踞在他的眼睑下。

随后薛默舔了舔虎牙，冲赵贺露出了一个痞气的笑，那是和裴云松截然不同的、充满血邪气息的笑容。

“想用一碗面收买我?”

“你别说，还真可以。”

直到回到里屋，赵贺还是心有余悸。

阿秋无奈地拍了拍赵贺的后背:“起码不至于腹背受敌了。赵大人，你应该乐观一点。”"你是没看见他那个笑，太吓人了!”

“我赞同。”温如烟在沈宴之的怀里举了个爪，打着蔫又窝了回去。

赵贺还没缓过来，又被温如烟吓了一跳:“你醒了?”

“是啊，就他进来的时候，师哥动了一下，我梦里的烧鸡还没吃完，睁眼就是那张可怕的脸。”沈宴之看了看怀里的温如烟，小狐狸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不过沈先生，他居然真的因为那碗面就包庇我们了!他搜查前说了那番话，我还以为我们一定会被发现呢。”

沈宴之点点头，转身问阿秋:“阿秋，你做的那碗面叫什么?”

阿秋有些摸不着头脑:“大人，那就叫凉面啊，是早年从西北那边传过来的…”

西北!

沈宴之继续说道:“他那年不是为了保护赵丞相，而是为了监视他。我当时谋划逼宫，他的存在给我的行动造成了一定阻碍。迫于局势危急，我从未想过要策反他。但他似乎并不完全忠心于上边儿，所以当年一些明显的纰漏也没有溅起水花。户部认为他监督你就会折磨你，事实上他也没有这么做。”

“言归正传，你不是给了薛默一碗面吗，他剩什么东西了吗?”

阿秋和赵贺急忙跑向柴房。

沈宴之刚要动身，就被白云拉回来圈在怀里，轻轻地抱了一下。他无视温如烟喉咙发出的低吼，把脑袋搁在沈宴之肩上:“你有点烫。”

“沈先生，你说得对!”柴房里传来赵贺的惊呼。

沈宴之牵起白云的手转身往柴房走。柴房里，那碗凉面被悉数吃尽，可浇在面上的牛肉沫却完好无损的留在碗里。

“他不吃肉沫，或许是把上面的肉当成了猪肉。”

赵贺和阿秋面面相觑。

“而□□教很早就传入西北了。还记得他们的饮食习俗吗?”

“他们不允许吃猪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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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