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须臾 第10章 雨水

翌日，春光和煦。

厢房里，温如烟毛茸茸的身体绻成一团，被一缕糯香悠悠唤醒，提溜着鼻子下楼，看见桌上摆了几盘小食，迷糊着啃了几口，耐不住困意，又昏沉沉睡去。

白云在沈宴之的照顾下恢复得很快。沈宴之刚出门，他后脚就黏着跟上去，然后看见了几桌整齐摆放的糯米糕。

裴云松迎着他们走过来了：“今天是二十四节气之雨水。涂敛接寿去了，我就起得早了点，替一下他的班。”

“接寿？”

裴云松微微惊讶：“就是民间的一个习俗，在雨水节气时让女婿给岳父岳母送节，礼品通常是一丈二尺长的红棉带，称为‘接寿’，是为了祝福岳父岳母长命百岁的。”

沈宴之顿了一下，随后笑着对裴云松道：“裴大人，受教了。”

他不是不知道接寿是什么意思，也并非对父母有着别样的情结。只是他从小和哥哥们一齐长大，如今算来，已有十余年未见。他的两个哥哥，一个叫迁渡，一个叫长风。

不知这十余年里，二人可曾想念自己？

“沈先生，米糕还是趁热吃好，我们坐下说。”

裴云松的声音打断了沈宴之的思绪。他只好拉着白云坐下来，拿起筷子准备尝一尝。这糯米糕分了两层，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小米，下面才是糯米，旁边的小碟里配了桂花酱，嗅一嗅都满怀春天的气息。

白云刚要下筷，突然发现有一块米糕缺了一个小角。

他正疑惑，旁边的沈宴之压了压他的筷子，在他耳边低语：“这块儿米糕算上，给如烟装两块留着。”

白云了然。

温热的气流划过，天气本来不那么冷，却让白云的身体逐渐燥热起来。

三人吃得兴致渐高，沈裴二人放下筷子开始聊天下、聊时事。角落处睡梦正酣的某物突然动了动，又闻着香味起身了。

温如烟脚步一颠一颠得，仿佛灌了浓酒，循着本能走到了白云身旁的布袋边，隔着布料咬了一口，终于清醒了。

抬头看，白云幸灾乐祸得看着它，裴云松辛苦地憋着笑。

沈宴之啼笑皆非，不顾温如烟“师哥”的叫喊声，撇下白云照顾温如烟，拉着裴云松去查案子去了。

“朝廷那边回信还得等上一阵子。我们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吗？”

沈宴之摇摇头：“只能在线索里一点点摸索了。眼下唯一的方法就是审，在下拙见，这几人即使没有害死范贵，他的死和这几人也脱不了干系。”

裴云松有些心急：“可他们审来审去都是一个说辞，如何才能审出眉目？这证词是越审越熟悉，越审越顺畅，再审下去，我都能记住他们每个人下一句该说什么了！”

“非也。”沈宴之凑过去耳语：“还记得留下的那个发现小厮吗？”

“他叫乌涵，他说自己是个孤儿，生在中原长在中原。

“但他说谎了，他是个西凉人。”

——

“我说了多少遍了，我叫乌涵，是中原人！”

眼前的少年约莫十**岁，讲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眼神急切又笃定。

“我出生的那几年西凉文化风靡大徵，我叫这个名字怎么了？中原人不能叫这个名字吗？”

乌涵的住处被搜了又搜，所有的积蓄连半块银子都凑不出来。裴云松一面心里发苦，觉得这少年一定也有难处，一面又希望沈宴之能审出些眉目，好让案子早点结束，弟兄们都能好好休息。

“你是回纥人吧？”

面对沈宴之的突然发问，少年显得更加气愤了，瞪大眼睛反驳：“你胡说！”

裴云松严厉拍板起身道：“乌涵！”

“裴大人，无妨。”沈宴之温声道：“其实汉人对八方地区的语言统称为‘蓝青官话’，但我对此持保留意见，因为‘蓝青’代表了杂色，不利于与周边国家往来，也违背了天下为家的理念。现如今，在西北部，我们把你们的方言叫做‘兰银官话’——古清音入声，今读四声去音。这就是不同文化的奇妙之处。”

“其实刚开始审你时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但从我发觉开始到今日的最后一次审问，你暴露的实在太多了。”

“是因为这几日没和中原人接触，有些发音的细节没办法敲定了吗？”

少年开口欲辩，却又止住话语，一时间面色通红。

“抱歉，我不是故意拆穿你的。你在中原过久了安逸的日子，平日作做小厮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甚至从来都没跟别人吵过架。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中原人？”

“我说我叫乌涵！是中原…”

少年噤声，惊恐无措的看着沈宴之。

裴云松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先前审问像是拨云又见雾的感觉，总是看不破那层屏障，可如今却又什么东西在他面前挑逗似的显露出来。

“两次了，乌涵。人们在辩解时会下意识地寻求安全感，比如你刚才说后半句时，舌根抬起，接近软腭，发出类似‘赫’的声音，虽然即使被纠正，和中原话也大相径庭。而‘赫杂’在西凉话中恰好是‘是’的意思。你要寻求的安全感，或许就是你的家乡话吧。”

“我不信你没回过西凉。你可能不信任我们，但出了这杨柳楼，这世上就再没有信你的人了。”

——

“沈先生，你信乌涵说的话吗？”

乌涵被单独带到了一个厢房严加看管。一出门，裴云松就把沈宴之拉倒一边，“沈先生，你还会说西凉话啊？”

沈宴之摇摇头：“只是略懂。能抓住他的破绽也是运气所在。”

裴云松佩服的看着他，显然选择性忽略了沈宴之所说的“运气”。

裴沈二人简单商量了一下，决定明天再次挨个提审。申时末，太阳有点下沉的迹象。他们刚走下台阶，顾子翎就迎着他们走过来，后面跟着拎了一大堆东西的涂敛。

“哟，涂敛，探亲回来了？”

裴云松的话让涂敛有些脸红，索性闭口。他把东西放在地上，沈宴之仔细一看，果蔬糕点应有尽有。

这女婿还挺招人喜欢，沈宴之暗暗道。

“这‘雨水’对农作物重要的很，集市上也是商品琳琅。沈先生，刚好涂敛回来了，不如您带上您的家人，跟我和子翎去街上转转？”

温如烟在一楼跟白云呆了大半天，早就腻了，无聊得直打哈气。一听要出去玩，小跑几步跳到了沈宴之怀里，小眼神圆溜溜地冲着大门使眼色。白云腹诽这狐狸脚快，连忙跟着走到了沈宴之身后。

“那就走吧。”沈宴之道。

他们的确很久没出来了。杨柳楼附近的摊位明显减少，但再远走几步，耳边就又会传来熟悉的喧嚣声。

到底是孩子。裴云松和顾子翎走在沈宴之和白云前面，略踮着脚看向周围的摊位，看见了诱人的小吃，不住地咽着口水。温如烟在青衣楼呆了一年，对这里熟悉得很，也看着这些花样入了迷。

沈宴之逐渐放松下来。眼前突然伸出一只手揉了揉他的眉心，又搭上了他的肩膀。

“出来玩怎么还皱着眉头？”白云笑吟吟地看着他。

沈宴之自己也没注意。可能心墙如山高，心头上边儿的往事太过坚硬，风雨难以侵蚀它们，时间也难以撼动它们。

但有白云和温如烟，有了这群如朝阳般的孩子们，他开始对拨云见雾有了期待。

“如果我们是平常人家，其实这样也不错，生老病死，遵循天地的规律。”沈宴之的话朦胧飘进白云的耳朵，笼罩在烟熏火燎之下，让人听不真切。

“不，宴之。”白云搭在沈宴之肩膀上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