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念叫人在望竹居小院里扎了帐篷,又将桐安宋宅的厨子接上来,每日变着花样给岑子做饭菜。
可一连三日,岑子少言寡语,入了夜便找师兄过招,打到子时,双双躺在沙地上望着天整宿沉默。
第四日卯初,不知从哪飞来几只绒毛小鸟,站在篱笆上叽叽喳喳一阵。
岑子哇地一声哭起来。
林玉安披着氅衣出来时,见宫洛雪一手搭在岑子背上,一手圈着双膝,头埋着,双肩不住颤抖。
他跑到二人身旁,宋知念早已将岑子搂在怀里急问:“怎么了?”
“小鸟!”岑子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小鸟!”
小鸟早被他的哭声吓走了,林玉安和宋知念找了一圈也没见着。
宫洛雪抬着手臂抹了一把眼睛,说道:“天亮了师兄再去给你抓。”
岑子不接话,还是哭。
宋知念回到他身旁坐好,摸出帕子给他擦了脸说道:“岑子,你和师兄几夜没睡了?师父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你俩这样他多心疼?”
“兄长。”岑子蜷腿抱着,下巴搁在膝头说道:“人死了变成星星那是哄小孩的,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宋知念手上一顿,借着院中升起的篝火瞧着他弟弟的侧脸。
半大的孩子,正是钻牛角尖的时候,许多事情不能再兜圈子。在座四人,其中三个都经历过痛失至亲的时刻。严格说来岑子幼时亦亲眼目睹母亲被害,可他太小,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者因太害怕,彻底忘记了此事。
白九尧在他心中的分量,早已超过师父的称谓。他的离去不能算作意外,可却没给两个徒弟留下半个字,任谁心里都难以接受。
“师父若是疼我,为何还要这样?他不知我与师兄会这般难过吗?明明...明明在回来的路上就有医馆,他为何...为何...”岑子声音哽在喉中,嘴也不受控制,只得埋头颤抖起来。
在松县他听闻师父受伤,担忧了一阵,转念一想,那可是师父啊!即使对手是邪僧又怎样?师父无所不能,打他记事以来,连汤药都没饮过几回,偶有高手上门挑战,就算受点什么伤,只需打坐几个时辰便好了。
师父话不多,却肯夜夜给他读话本;尽管他幼时有事无事都要师父抱着,却从未被嫌烦。
岑子从不疑心师父是否疼爱他,可看完手书,知晓师父故意不去医馆他却迷糊了。
甚至怀疑师父早就心生厌恶,早有预谋要丢下他与师兄。
“师弟。”宫洛雪一开口,嗓音亦是嘶哑:“重伤可治,心病难医。师父的伤在心上...”他说着话猛地抬手遮住双眼。
林玉安见他下唇抖动,摸出帕子递过去,却被这人紧紧握住了手。
宋知念轻轻拍着岑子肩头,沉默一阵才缓缓开口:“你们是师父唯一的牵挂,他十年前便有报仇之心,依他的武功,就是闯进朝堂一剑杀了王中元也是做得到的。可然后呢?你还那么小,查到望竹居你怎么办?你师兄身后是整个宫氏,他又怎么办?”
岑子靠在他怀里抽泣,说不出一句话。
“你练成剑仙,王中元致仕住进明理山庄。他等到此时再出手,一切归为江湖恩怨,再无后顾。哪里不是心疼你?”宋知念低头看他,见那双眼睛已然肿了起来,又在怀里一阵摸索,掏出块光泽莹润的丝帕,这才轻手轻脚地替岑子蘸着眼泪。
做完这些,还是轻轻拍着他肩膀说道:“师父不止疼你,还疼师兄。特意去药王谷以棋局为剑,要方谷主取消门规。他用他的方式爱着你们。”
宫洛雪捂脸的手垂了下来,一低头眼泪便滴进干涸的沙地。他无奈地轻笑一声:“师父真是...”
宋知念继续道:“岑子你说得对,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可死亡是每个人的终点,我们无可避免要走向那里。师父是耍赖了,这与他疼不疼你没有关系。你和师兄是他的挂念,可你们都长大了,他要放你们去飞,要你们自立。文师叔却是他此生无法挽回,无计弥补的遗憾。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岑子抽抽搭搭地抬头看他,眼里尽是懵懂:“兄长说的我能明白,可我...可我难以接受。”
他这会儿说起话来带着浓重的鼻音,这句话催得林玉安眼前模糊起来。
可宋知念却说:“所以我们才会相信,人死了就化作天上的星星,远远的看着他爱的人,以及爱他的人。”他将岑子的头抬起,要他看向璀璨的星空:“那不是哄小孩的话,那是生者为失亲之痛寻到的一点点慰藉。”
宋知念靠着岑子的头,与他一同仰望:“少有人能坦然接受死亡,可这件事不可避免的会发生,留下的人总会被强迫着接受。”宋知念吸吸鼻子又道:“那为什么不愿相信,星星就是曾经爱你的人在看着你呢?这件事叫人心里有了寄托,至少在你想他的时候可以对着星空说说话。”
岑子幼时常和师兄一起看星星,可他长大了就觉着那是小孩子干的事,太幼稚了。
如今兄长一番话,却叫他眼里的星空变得不一样起来。
死亡避无可避,于生者而言,除了相信漫天繁星还能做什么?
他眼角的泪尚未滑下,兄长手中柔软的丝帕便贴了上来。
“可师父为何不愿将文师叔当做星星呢?”岑子仰着头发问,这是他最不能理解的事情。
他看过那几张遗留的手书,只懵懂的觉出师父与文师叔情感深厚,但字里行间又是满满的酸楚。他不明白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与失去相比,错过太痛苦了。”这话是林玉安说的。
宫洛雪紧紧握住他的手,将人往肩头带了带。
岑子想了好一阵才问道:“兄长,这是什么意思?”
宋知念琢磨一会儿,缓声道:“岑子,在你过往的人生中或许只有师父和师兄,现在多了兄长,玉安哥哥,还有江哥哥,我们都会尽己所能地陪着你。可将来你身边还会出现一个顶重要的人。”
岑子一愣,懵懂地问:“谁啊?”
宋知念轻笑,与他看着星空。
“为兄不知。只有当你遇上时,心中便会知道,这个人将与我们都不同。”
“师父和我们疼爱你,不因你做何事而改变。可这个人不同,或许你们情投意合,共度余生;或许你们在相处中生出不同于友谊的情感,经历多番磨难,终于走在一起;又或许你们的心意并不同步,一旦稍加犹疑,转身便错过了。然后,生命会陷入无尽的痛苦与悔恨。文师叔对师父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
见岑子沉默,宋知念轻抚他后背继续道:“这件事或许你还不明白,兄长只要你记住,若是遇上了一定要勇敢一点,仔细斟酌大胆表白。有拿不准的便告诉兄长,告诉师兄,我们替你出主意好吗?”
岑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听宋知念说道:“师父在手记中说,你将来必有作为,可见他对你抱有极大的期待。如今你不过十五已继承师父毕生绝学,即使他不在了,但他所创剑法将一代一代传下去,大绥武林永远有白九尧的名字。这便是你今后应做的事,你可认同兄长此言?”
岑子转头看向宋知念。
师父和师兄从不避讳他的来历,师兄还常打趣说他是洞里的石头化了形,是个小神仙,应改名叫石子。
待到五六岁,听师兄说起家中有父母、长姐、兄长,才模模糊糊的感到自己好像与其他人不太一样,反倒更加认定自己是个小神仙。
可石子这名字太难听了,师兄每次调侃,他便捂着耳朵不听。
等到再大一些,自然明白自己不是什么小神仙。
灵泉山的生活,每日练功打坐读书写字,可说得上无忧无虑。唯有偶尔和师父下山采买,见着些有父母牵着的孩子时,心中才会升起疑惑:亲人为何要将自己抛弃?
七八岁时,他也强烈期待过亲人,但是比起不知在何处又素未谋面的父母,师父和师兄的分量早已远远高于其上。心中那些小小的不明所以甚至是怨怼,终是被满满的关爱抹平,也被灵泉山的朝露鸟鸣治愈。
如今他知晓身世,多年的困惑已然解开,真正的兄长坐在身旁,可师父却永远离开了。兄长这番话却让他明白,生命终会消逝,但爱与希望可长存。
“兄长。”岑子看着宋知念,缓声问道:“我可以跟师父姓白吗?”
三人一时诧异,就连宫洛雪也没想过岑子会这样问。
天边已渐渐泛白,晨风刮起林间簌簌叶响。那几只小鸟又飞了回来,在篱笆上蹦跳。
宋知念转脸看着岑子,笑说:“成,就姓白。待我好好替你想个名字。”
朝阳升起的时候,岑子靠在宋知念肩头睡去。宫洛雪要抱他去房里,他却抓着宋知念不放,只得将他送去帐篷里,跟兄长待在一块儿。
***
宫洛雪回到书房打算继续处理文书,可林玉安一把收了笔墨,坐在对面仔细瞧他。
这三日宫氏医馆与朝鸣山庄的书信如雪片般飞进望竹居,白日里宫洛雪便在书房处理,瞧着一切正常。可待林玉安替他封信时,却见其上回复牛头不对马嘴,书写错字连篇,只好一封封誊抄了先放着。
这人三日未眠,眼下乌青浓重,满面倦容。林玉安心道:为何没有半点狼狈,仍是这般精致好看?
宫洛雪见他盯得出神,疑惑道:“玉安,怎么了?”
“你三夜不抱我,叫我如何睡?”林玉安瞧着他眼里溢出的疲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哄他先睡觉。
“岑子已经歇下了,今夜我定抱着你睡。先将笔墨...”
“现在。”林玉安打断他:“我要你现在就抱着我睡。”
他明白宫洛雪这几日心中的痛苦并不亚于岑子,许是早已习惯用沉默与忙碌做掩饰,让时间抚平一切。
或许以前他总这么做,并且确有成效。然而现在没这个必要了。
片刻后,他如愿将人哄到床上躺下,侧身说道:“这回换我抱你吧。”
宫洛雪眼中闪过悲戚与惊讶,由着林玉安与他前额相抵。
“总说我思虑过多,你又何尝不是?”林玉安喃喃道:“你在自责对不对?”
宫洛雪睫毛低垂,深深沉默。
“如同你说六年前杀了宫诺雨,林氏便无灭顶之灾那般。你认为师父的死,你亦有责对不对?”
林玉安说得对,宫洛雪这几日总在想,当初下山就应该强行将师父与岑子一同带走,再不然落脚朝鸣山庄后,就把二人接到庄子里。每日热热闹闹的,师父也不至于总陷在遗憾里。
“玉安。”宫洛雪沉声说道:“我很后悔,也很自责。我竟不知他何时去火场寻回文师叔的佩剑,亦不知他何时建了衣冠冢。那些年与师父朝夕相处,却从未发觉他的异常。我...枉为医者。”
“我不知如何宽慰你。”林玉安捧着他的脸颊轻声道:“可这种事若师父铁了心要瞒下,你又从何可知?我知你难过,可你应同我说,允许我陪着你,而不是独自承受。”
宫洛雪双目酸涩,林玉安的话语,在他满腔自责与遗憾中,涌起一丝暖意。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微微侧首,双唇贴上林玉安手掌,轻轻吻了一下。
林玉安又说:“我每日见你这样,心中痛得很。如今我俩要过一辈子,你不能只与我腻歪,却不让我与你共苦。你要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与你说,可你也得做到才好。”
“抱歉,玉安,让你担心了。”宫洛雪抬眼看他,双目中的酸涩汇集眉心,吸吸鼻子轻声道:“我只是多年来习惯了...”
林玉安叹息:“我要你改。不仅这习惯要改,什么事都自责这点也要改。”他手指在宫洛雪面上摩挲,顿了顿继续道:“这世上没有如果。师父做了个任性的选择,无论你如何做,依他的性子最终恐怕还是会走上这条路。这个道理岑子还不懂,你应是懂的。”
宫洛雪睫毛颤了颤,想起师父手书最后那句‘我等了多年,你始终不肯梦中相见’,这十几年,他每夜盼着能见一见错过的爱人,盼着于梦中将情话倾诉,可却从未如愿,一次都没有。
自己和岑子可以孝顺师父,让他衣食无忧安度晚年。可那份‘执念虚名,负尔真心’的遗憾谁又能弥补?
宫洛雪在林玉安额头落下一个吻,又将他按进胸间好好搂住,这才开口道:“你说得对...师父与文师叔之间,旁人无法替代...这世上也没有如果...没有。”
林玉安双手环在他腰间,轻声道:“我并非不许你难过,但现在,你必须好好睡觉。待你醒来想打架也好,想说话也好,想喝酒也好,我都陪着你。这样可好?”
宫洛雪这些年总被簇拥着,在宫氏也好,朝鸣山庄也罢,他都被众人期待着。早已习惯藏起脆弱,时刻展示令人安心的强大。
即使在对林玉安时亦是如此。
他要撑起林玉安的天,要林玉安从此无忧无虑。
宫洛雪一直以为无微不至的关心,扛起一切的肩膀是他打动林玉安的根本。
然而此刻才明白,林玉安是比他更懂如何去爱的人。
什么是伴侣?正如林玉安所说,不仅是余生一起吃饭睡觉有说有笑,更是彼此依靠,相互依偎。
两个人的关系里,单一的付出不足以成全彼此的心,只有流淌的情意,随时可以互相倚靠的肩膀,才能称之为爱。
林玉安几句话已令宫洛雪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他心中刮了三日夜,混杂着自责、困惑、悔意的暴风雨,此刻已烟消云散。
这些轻言细语叫他明白,余生在林玉安面前,他不是宫氏家主,不是裴庄主左膀右臂,他只是他自己,是与怀中人并肩的伴侣。
“你现在陪着我睡觉吧。”宫洛雪将头埋进他的发里,那声音已是拖沓:“我好爱你啊。”
林玉安知他困倦泛滥,心也放下了,喃喃回话:“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