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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遗珠记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执恋

作者:何问酒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12-16 20:50:09 来源:文学城

师父的事当然重要,可韦梦桃也不清楚细节,只说这老先生沉默寡言,并无过多接触。

“你明日自个儿问我家谷主吧。”韦梦桃只好这样说。

方谷主院里已然忙开,药王谷众多师兄弟都起来帮忙。二师兄严以温指挥着师弟将林玉安送进西厢房,那里寻常便是作为谷主院里研药问诊的屋子。宫洛雪在韦梦桃和岑子的搀扶下也进了门。

他远远的看着被放在榻上的林玉安,心里揪着疼,精神尚且紧绷,但失血太多,身体实在有些撑不住。进了屋韦梦桃将他扶到坐上,一把撕开他上衣,只见胸口一片乌青,后背仍是血流不止,提起他手搭脉片刻,神色稍有缓和道:“你...还成,血流得多些,底子不错并无大碍。我先替你拔箭!”却被宫洛雪抬手阻拦道:“先...先救他...”

韦梦桃刚想说什么,方谷主已是快步入门,直奔林玉安而去。

见严以温在他人中下针,十宣又放了血,方谷主便直接搭脉,片刻后正要开口,又听宫洛雪道:“他身中奇毒,其中有我实在解不了的东西...只得先缓解毒发症状。主用合竹十君子固元散加...加穷奇晶服用十六日,约五日前添加酸黎子、麻...麻藤以安神...咳咳...”他后背一阵一阵的疼,催了一身冷汗,也顾不上四周众人惊讶的目光,继续道:“后来...曲岛主替他行脉,体内突生诡力,状况急转直下...恳求方谷主...救...”

方敬禹在他说话间一边听着,一边搭脉,不由得深蹙眉头。待他说完主要,便交代各徒弟一番,随后众人忙开,方敬禹起身让徒弟替林玉安除去衣物,目光却一直盯着宫洛雪,片刻便着手给林玉安施针。

严以温过来拔那三支弩箭,宫洛雪愣是没哼一声,面上汗如雨下,双目始终注视林玉安。岑子上前抓着师兄的手,焦急问他:“师兄,你还好吗?”

宫洛雪忍着痛,浑身颤抖道:“没事...”转而看向严以温道:“这位师兄,可否讨口烈酒。”

韦梦桃手上搅混药膏,皱眉看着他道:“别了吧,什么破习惯!三个血窟窿还饮酒,想再失点血?”

严以温从她手里碗中挑出些混好的药笑道:“师姐说得对,你这习惯不好。”说完吧唧一下将药膏敷在创口上,疼得他浑身一震,那汗唰地又下来了。

岑子连忙摸了帕子给他擦着。

宫洛雪自知这习惯不好,但这种程度的伤,没了那酒还真的忍不了痛,现下手头没有,主人家又不肯给,只好强忍着。伤口在背上,可没一阵那痛就攀上太阳穴,刺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包扎间方敬禹出来了,见他这副模样顿了顿,还是走过来说道:“你是宫晟和曲婉嫣的儿子?”

宫洛雪一愣,韦梦桃在侧才想起那信还在自己手里,连忙递给方谷主。

宫洛雪起身低着头,给他行了个礼说道:“晚辈宫洛雪,深夜打扰,实在是惭愧。”

方敬禹看完信有些不高兴道:“曲行之尽会找麻烦事儿!”

宫洛雪实在猜不透这是什么意思,只得继续低头等他发话。

沉默一阵,方敬禹说道:“别高兴得太早,虽暂无性命之忧,但施了针仍是昏迷,不是好事。”

听了这话,宫洛雪又是一阵心痛。

“今夜送他去汤疗。”方敬禹对严以温说道:“你院子隔壁是否还空着?让他先去那住着。”又回头对宫洛雪说:“他的情况极其复杂,待他汤疗一夜,明日把过脉再同你细说。”

他话刚说完,一个师弟便背着林玉安从房里出来,跟在方敬禹身后一道出去了。

宫洛雪只匆匆看到他趴在别人背上,面色依旧苍白,又不明白汤疗是个什么,转而着急问严以温:“师兄,这汤疗是什么?”

“我们药王谷有个神泉洞。”韦梦桃在旁边说道:“看来你那位朋友情况相当不好...”

“通常受了严重内伤,比如经脉尽断。”严以温突然抢声接话:“还有...嗯,总之非常严重的病患,才会送去那里。”说着给他包扎的手使劲勒了一把绷带,勒得宫洛雪后背剧痛,胸口又喘不上气。

见他这副模样,韦梦桃道:“严以温!你能不能轻点?有完没完!”

严以温手上松了一把力,又使劲勒了一下道:“你说呢!为何你对病患都比对我有耐心?能不能有一日不骂我?”

“你哪来的脸这般说话...”

岑子连忙上前道:“哥哥姐姐,我师兄后背血都渗出来呐...”

二人低头一看,宫洛雪黑着脸浑身颤抖不已,雪白的绷带背上渗出丝丝血迹,只得重新再包一次。

去宅院的路上,宫洛雪实在不放心,向严以温发问道:“师兄,方谷主有没有说我那朋友的情况?”

“谷主说明日详谈,恐怕情况并不乐观,你便等明日再问吧。但...”

宫洛雪和岑子一同用视线向他发问。

严以温继续道:“你挺厉害的。那弩箭上有毒。”

岑子答他道:“我师兄可厉害啦,每次动手之前都会先服解药的。”

宫洛雪接着道:“汤疗是泡在水里吗?我可以去看他吗?”

“不愧是淮州宫氏,此前早有耳闻宫氏能医治又擅解毒。可方才听你说那朋友的毒你解不了?”

“不错...其中有从未遇见过的东西...及其诡异。诶...我可以去神泉洞看他吗?”

严以温若有所思道:“诡异的,从未遇见的东西...为何要去探望?既送去汤疗,可见暂无性命之忧,一夜而已,你不放心吗?”

宫洛雪连忙解释:“我是不放心他。连日来总是深陷梦魇,今夜命悬一线多亏药王谷出手相助才脱离险境。我担心他醒过来一人在陌生洞中会...”

“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担心的。况且...”严以温说着打开小院门栓道:“神泉洞里亦有弟子随时诊脉。你伤成这样,还是先休息为好,明日一早问过谷主,我会带你去。”说完便请二人入内。

这几日岑子几乎累到脱力,倒头就睡。但宫洛雪如何睡得着?

背上有伤无法平躺,只好整个人趴在床上。身体疲惫至极,可一闭眼就是林玉安惨白面上挂着血珠,那脉象还停留在指尖。若真有一口气上不来,此刻已天人永隔。

想到此,他又起身在屋里四处走来走去,实在难以入睡。

‘不如悄悄摸去洞里看看?’

‘不行,太不尊重方谷主了。’

窜了几圈还是趴回床上,把长发挠了个乱七八糟,不断安慰自己‘那可是神医方敬禹,既说明日详谈,眼下除了等待什么也别做才是对的。’

‘即使去了又怎么样呢?我要真有办法,林玉安也不至于这样了。’

‘林玉安,你快好起来把。’

终是在一遍遍回忆林玉安笑脸中,迷迷糊糊睡去。

***

第二日一早便有弟子送了衣裳和吃食来,他三人衣物都搁在马上,此刻早不知到哪去了。药王谷不习武,弟子都穿着暮云灰棉布袍,窄直袖,长度及膝;下着同色裤打绑腿,便于行动,这个季节的衣裤里都加了一层薄棉。

宫洛雪和岑子换好衣物,只简单束发。

用过饭后韦梦桃和严以温来请人了。

去神泉洞的路上,师兄弟二人跟在他们身后,向药王谷深处走去,韦梦桃和严以温一路拌嘴,岑子低声道:“师兄,他们看起来关系不太好。”

宫洛雪心里忐忑,只道:“好师弟,莫要议人是非。”

今日仍是下着小雪,众人沿着山中小径一路小心下行,终是进得一处洞窟。

与山野间冷冽气息不同,一进洞窟便闻到浓烈的硫磺与草药味。宫洛雪心道此处原是有温汤。

这洞中弥漫薄薄水雾,地面湿滑,但药王谷的布履,行走起来却十分稳当。四周洞壁挂长明油灯,洞内清晰可见各式奇石突壁,偶有听闻水声滴答。

岑子头回进这有温汤的洞窟,一切都好奇,左瞧右瞧四处打量。

沿着洞内石阶向下走去,穿过两丈余长的窄道,见得约莫半亩宽敞之平地,东北角有一巨大汤池,池边三五药炉并列两只巨大暖炉,两位弟子正在煎药,另一侧须弥暖塌上铺灰兔绒垫。

林玉安正躺在其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依旧,唇上则稍有血色,长发披散,身上覆着一张灰貂衾。

塌旁设石桌,其上文房四宝样样齐全,亦堆放着医书医案。方敬禹正放下笔,叫来煎药的一位弟子,将药方交与他,又叮嘱几句,这弟子便转身向他们走来。

“大师姐,二师兄。”弟子向二人行礼,又向宫洛雪和岑子行了礼。

宫洛雪和岑子回礼间听韦梦桃问:“怎么样了?”

这弟子摇摇头,便让他们先行,随后向洞外走去。

远远看见林玉安的样子,宫洛雪已然是心悬于顶,这会儿又见弟子这般摇头,那心呼啦一下坠了去。努力克制着立刻马上将人一把搂住的冲动,跟在二人身后到石桌前行礼打招呼,随后坐下。

方敬禹视线没离开过宫洛雪面上,那眼里实在猜不出什么意味。他忍不住还是转头去看了林玉安,看得心都颤起来。回过头来问道:“方谷主,他怎么样?”

方敬禹年过半百,看起来却似刚过不惑之年,发如漆墨,半束于后脑,另一半随意披散。相貌端正五官挺秀,修剪整齐的山羊胡,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不急着回答宫洛雪的问题,倒是对严以温说:“请门规戒藤来。”

严以温不明所以,但又觉师父说话自有他的道理,便在韦梦桃疑惑的注视中起身去了。

宫洛雪心急如焚,他不清楚方谷主要罚谁,他只想知道林玉安的情况。

在漫长的等待中,方敬禹依然注视他。

宫洛雪听见身后悉悉索索一阵响,连忙转头看去,原是林玉安动了一下,微微翕开眼睛,正无力的看着他。

他心中按不住的激动,可方敬禹仍只是不温不火地盯着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好主动开口道:“方谷主,他好像醒了。”

方敬禹缓缓开口道:“往后几日,他皆会处于时醒时昏迷的状态。待我处理完该处理之事,自会告诉你。”

宫洛雪点点头,方敬禹的注视令他浑身不自在,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抬眼看韦梦桃,对方此刻一脸严肃,额间似有汗珠渗出。

旁人不知,韦梦桃再清楚不过,这门规戒藤多少年没动过了。如今师父将其请来,恐怕事情相当严重。加之师父平时有说有笑,弟子们做得不好,也从不留隔夜话。可自昨夜起,他浑身散发着寒意,眼下怕是要大发脾气。可不知究竟犯错的是自己,还是严以温?

韦梦桃万分紧张地向他微微摇头,示意别再说话。宫洛雪只好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等待。

煎药的弟子来喂林玉安喝药,没喝几口便呛着了,宫洛雪急速起身要去帮忙,却换来方敬禹一声:“坐下。”语气并不凶狠,却透着令人无法反抗的威严。

宫洛雪见那弟子熟练的替林玉安擦拭又拍背,颤着心默默坐回原位,竖着耳朵听动静。

待那弟子喂完药,严以温也回来了,手上拿着药王谷门规戒藤,这是由四条梁皮刺藤编成的鞭子,约莫四尺长,中间一条同小拇指般粗细,上面交错分布着粗刺;另外三条较细,则分布着又细又密如针尖般的小刺。整根戒藤没入药水煮上七日夜,棕红发亮,坚韧无比,利刃不可断之。而那刺尖过去多年,惩罚过药王谷许多弟子,仍然尖利无比。

方敬禹让那喂药弟子去门口守着,不让别人进来。随即接过戒藤,对着宫洛雪冷冷道:“脱衣服。”

众人皆是一愣,韦梦桃和严以温面面相觑:此人非药王谷弟子,为何要用戒藤惩戒?

宫洛雪看着方敬禹,心底猜测或许同父母有关,看着那戒藤,咽了咽唾沫,又想今日这一顿抽怕是如何都免不了,倒不如爽快点。随即动手解衣带。

岑子在一旁着急道:“方谷主,您这是为何?我师兄做了何事要这般惩戒?”

方敬禹看向他道:“若你想知缘由,便同我那两个徒弟一道站远点,一会儿误伤了可不好。”

岑子一把抱住师兄道:“不行!我是师兄和师父养大的,以前师兄护着我,如今我也得护着他!没个缘由就打!您不讲道理!”

方敬禹点点头道:“果然是白九尧的好徒弟,但这一顿戒藤你师兄跑不掉。你且在一边听着,若是我所言无理,你大可一剑杀了我。”

岑子还想说什么,宫洛雪拉住他道:“无妨,许是家事,你乖乖的,无论如何不可以动手。师兄没事。”

说完脱去上衣,见他身上还缠着绷带,方敬禹又叫严以温过来拆掉。

那血肉模糊的三个血窟窿露出来,韦梦桃有些看不过去,说道:“师父,他昨日才受了伤...”

“正好今日抽完了一并恢复。”宫洛雪笑答。

方敬禹听罢冷笑一声:“跪下。”

宫洛雪一听,抬头看他道:“方谷主,是让我跪父母跪师父总得说明白,您要怎么打都可以,但我不能随便跪。”

“我且问你。”方敬禹此刻居高临下地看他:“你父亲宫晟是否药王谷弟子?”

“是。”

“你的医术是否师从宫晟?”

“是。”

“那今日让你跪药王谷祖师爷你有何不能跪?”

“...跪...那得跪...”宫洛雪此刻还有些嬉皮笑脸,想缓解这恐怖的气氛。

方敬禹见他实实在在跪好了,抬手一鞭招呼上去。

宫洛雪被这一下抽得差点扑倒在地,幸而双臂稳稳撑住,随即倒抽一口冷气。

这感觉似十来柄匕首,同时在背上狠狠剜过,额头上的汗瞬间便沿着面颊淌了下来。

“我问你!你母亲是怎么死的?”方敬禹一向漠然的声音此刻有些颤抖,抬手又是一鞭抽过来。

宫洛雪浑身一颤,答他道:“突发心疾。”

“宫晟没有教你如何辨心疾征兆吗?”方敬禹这一句已是吼出声来:“药王谷弟子断不出心疾之征,该不该罚?”这吼声响彻洞中,手上连续抽了他两鞭,那戒藤狠狠抽在本就破碎不堪的皮肉上,发出呲喇的声音。

这三鞭下去,宫洛雪已是满头大汗,疼得几乎要晕过去,强撑着答话:“该罚!是我的错,是我学艺不精!没有断出母亲的病征!”

方敬禹这辈子只爱这一个女人。

他和宫晟没有谁先谁后,这像极了亲兄弟的二人,同时爱上了她。

“宫晟呢!”方敬禹想起那些日子,红了眼眶。他同老谷主出关之时,听闻宫晟和曲婉嫣已成亲生子,便铁了心此生不再见。谁知再听闻消息,竟是曲婉嫣的死讯。

多年来他只想问宫晟一句,你那么爱她为何护不好她?

“宫晟去哪了!”说话间又是两鞭狠狠抽上去。

宫洛雪咬牙忍着,血从嘴角渗出。

“你说话!”方敬禹手上的鞭子没停过,眼前那背上除了三个骇人的血窟窿,已密布着深浅不一的鞭痕。

三人站在一侧无不触目惊心。

宫洛雪却从内心觉得这鞭子抽得对,抽得好。父母的死是他的心结。他一直自责,如今这人有资格,有身份罚他,罚得他心服口服。

可是他该怎么办?他问过千百遍。

那时他为父亲守孝,没救下父亲心里已是悲痛无比,大哥不管事,磕个头便走了;姐姐远在临都,家里所有事都得他来操持,那段日子太累了。他知道母亲亦是悲痛至极,便由着她多歇息。

某一日他又累又困,撑不住了上床歇下,一觉竟到晌午。就是这个他没去把脉的夜里,母亲静悄悄的去了,没有挣扎,就这么躺在那,把痛苦留给了他。

他深知这些说出来都是借口,若是真的医术精湛,怎可能发现不了母亲的异样?

方敬禹这一鞭太狠,宫洛雪痛得浑身颤抖,一时间手臂脱力沉了下去,只好用手肘撑起身体,口中含不住的血流到了地上,他哑着嗓子喊道:“谷主打得好!”

“我问你婉嫣发病时,宫晟在哪!”

“他死了...”

方敬禹抬起的手停住了,这气若游丝的声音是从须弥塌上传来的。

宫洛雪也听见了,急忙转头,见林玉安侧脸看他,也不知到底醒没醒,只虚弱重复道:“他死了...”

方敬禹听闻曲婉嫣的噩耗便天旋地转无暇顾及其他,只道宫晟因别的事误了救治,心中责怪他多年。可万万没想到...宫晟竟是走在前头那个。

立刻蹲下问宫洛雪:“怎么回事?宫晟不是因别的事耽搁了,是...”

宫洛雪看着林玉安缓缓闭上眼睛,心中又是一紧,却见韦梦桃疾步到塌边上手把脉,随后低声道:“他没事。”

这才颤抖着说:“父亲离世次月,母亲也走了。方谷主,是我学艺不精,是我的错,我该罚。”

方敬禹沉默,缓缓起身,双臂无力的垂着,仰头望着洞顶许久。

时至今日,他心中还是深爱着曲婉嫣。

他只是不舍从这场痛苦的爱恋中转身,一困久久四十载。

戒藤终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你们怎么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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