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安楼内。
一层宴客大厅已经摆满了桌椅,来者众人纷纷入座。由于今日宴请主要对象是江逸尘、顾司年与任芊芊,故整个大厅望向看台最好的位置便留给他们三人了。
此时的望安楼,布置也是非往日能比的。整个楼内挂起了彩色纱账,地上铺满了红地毯,空中还垂着许多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花球,而看台处更是鲜花簇拥,遍地开满了富贵的牡丹花,为的就是能搭配上林婉华的花容月貌。
在这寒冷的冬天,望安楼内布置却如此春意盎然,看来着实是奢靡了。
在望安楼的后厨处,此时有许多店员们正手忙脚乱地忙活着,今日的宴会聚集了汴梁城内所有的名门望族,此刻的他们可不敢有丝毫怠慢。
忽然,只见一队身着艳丽、头戴面纱的侍女走到后厨处,与这些忙活的店员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管后厨的主事看见这些侍女的穿着,便知她们不是望安楼的人,于是便赶忙上前询问着。
主事向这些侍女中最前面一个问道:“敢问姑娘们是哪里人?来到我们后厨有什么事么?”
这名侍女镇定的看向主事,不慌不忙道:“我们是洛阳花魁——林婉华的婢女,被吩咐来后厨帮忙。”
后厨管事的有些面露难色道:“我们目前忙得过来,忙得过来。姑娘们毕竟是第一次来望安楼,有些活也不好上手,姑娘们去休息吧。”
为首的侍女道:“还请主事的不要拒绝,我们既然被要求来后厨帮忙,那一定要干活的。既然我们不方便做菜,那么就请主事的把端茶倒水的活给我们吧。”
听到这里,主事的眼前一亮,连忙答应道:“这个好,那么就请姑娘们随我来茶房吧。”说罢便做出请的手势。这支侍女队便纷纷跟着主事去了茶房的方向。
推开茶房的门,便看到许多精致的瓷罐工工整整的摆放在架子上,仔细数来将近有上百种名贵好茶。
主事向侍女们介绍道:“这里便是我们汴梁城的茶房了,姑娘们可以随意选这些名种茶泡给宴厅里的大人们喝。旁边便是锅炉房,里面随时备有开水,冲茶便在这里冲。”
为首的侍女缓缓走过摆放茶瓶的茶架子上,大致扫过一眼木牌上所标注的茶的名字,然后询问道:“不知这里,可否有我们洛阳的花茶?”
“洛阳花茶?”主事略微想了一下道:“我们这里没有,不知花茶是什么样的花茶?”
另一个侍女向主事递过去一个包裹,主事打开包裹便闻道一阵花香味扑鼻,看样子都是寻常花的干花,加在一起的香味却如此迷人。
为首的侍女道:“主事可否允许我们向客人泡这种从洛阳带来的花茶。”
主事道:“没问题,姑娘们尽管泡便是,我也闻着这花茶很香。那姑娘们就在此忙活吧,我还有事需要回后厨了。”
侍女们纷纷低身向主事行礼,主事走后便关上了茶房的门,随后这些侍女们便开始缓缓地抬起了头,此刻她们的眼神里面露着寒光。
宴会厅里又重新热闹起来,此时众人在看台下几乎都已坐好,江逸尘他们三人就坐在离看台最近也是最中央的位置,众人的目光纷纷都聚集在看台上。
林婉华在婢女的搀扶下悄然走上看台,静静地坐在这些鲜花中,在花团簇拥下,林婉华的容貌不但没有失色,反而被衬的更是出尘绝艳,这真是有着倾国倾城之姿,国色天香之貌了。
婢女抱着古琴走上看台,横放在林婉华的身前。只见林婉华慢慢的抚摸着包着古琴的绢布,随即她轻轻提起绢布一角,大手一挥,动作干净又利落。绢布自上而下掉落下来,古琴原本面貌便出现在大众的眼前。
林婉华虽身着华丽,但她的古琴却十分素雅,没有多余装饰,而且在琴尾处还黑了一角,显得做工廉价又粗糙,看起来与她本人格格不入。可林婉华却把这古琴视如珍宝一般,她洁白的双手轻轻抚摸着琴身,仿佛在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
江逸尘看着这把古琴陷入沉思,随即大声开口问道:“焦尾古琴?”
此语一出,满座哗然。
林婉华面带微笑看着看台下的江逸尘,赞赏道:“道长好眼力,这正是焦尾古琴。”
话音刚落,台下众人又都不安静了,纷纷议论起来。看样子都听说过焦尾古琴的典故,没想到如此珍贵可堪称宝物的古琴,就这样出现在大众眼前,再配上林婉华这双能弹出天籁之音的妙手,看来今天的看客是真的来值了。
看见满座哗然的样子,芊芊又不懂了,她所会的乐器只有排箫一个,对古琴更是一窍不通,便小声的询问道:“焦尾古琴很出名么?”
顾司年便解释给芊芊道:“何止是出名,四大古琴之一。是东汉著名乐家蔡邕所做,他有一日听见木头烧火声音大有不同遂抢灭下来,后制作这把古琴,焦尾也是如此而来,此琴声音清冽悦耳,又余音浑厚,仅在当时便闻名遐迩了,只不过现已过去几百年了仍现于世,还是令人震惊啊。”
江逸尘也叹道:“看来今天真是享耳福了。”
只见林婉华手扶琴弦,轻轻弹了几个音,堂内的热闹便马上制止住了,皆屏气凝神的听这把焦尾古琴上发出来的声音。
林婉华仅是在调音色,便已经让在场众人听出这把传闻中的古琴声调不同凡响了,仿佛置身于幽谷之中听水滴划落,清脆悠扬。
在这安静的宴客厅内,突有一人提起道:“林姑娘此时的身影,好似当年的苏伶儿。”
此语十分冒失唐突,只听那人话音刚落,众人便纷纷望向那人。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林婉华此刻调音的手忽然停顿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慌张与苦楚,但随即她又马上镇定下来,从容不迫的看向说出此话的人的方向。
那人看这么多人望向他,也突然慌张了起来,他也意识到此语的不妥,便有些紧张地解释起来道:“我……我的意思是,林姑娘倾国倾城,与我儿时有幸在扬州见过的苏伶儿有一样美貌。”
众人皆知,早在几十年前,扬州城曾出现一名红极一时的歌妓苏伶儿,她不仅有美妙的歌喉、绝世的容颜,连文学才思也非常人能比,令整个大唐所有男人都为之倾倒。
只是苏伶儿虽出身烟花之地,可品性极高,凡夫俗子之流皆不入眼,反而看上是当年才高八斗的穷书生。
穷书生曾向苏伶儿许诺,若他中得高官,必回来替苏伶儿赎身娶她为妻。于是苏伶儿便日日守着这份承诺,最终,苏伶儿还是等来了书生从长安城迎来的花轿。
自此之后,苏伶儿便永成民间流传的传说,多少人以此生未见苏伶儿成了人生遗憾。
这时又有人提到:“按年头算苏伶儿如今也成六十老妪了,姿色容貌早已不复当年,依我看,肯定是林姑娘更胜一筹。”
话音刚落,众人便一致道:“是,是,肯定是林姑娘更美貌些。”
提出林婉华像苏伶儿那人此时也是尴尬无比,只能也点头附和道。
林婉华在台上莞尔一笑,不卑不亢道:“各位客气了,我也听说过苏伶儿传说,在我看来,婉华定是不如苏伶儿的。”
台下又一阵寒暄声响起,皆说:“哪里哪里,肯定林姑娘漂亮。”
此时坐在正中间的江逸尘三人倒是一言不语,显得格外突出。
林婉华望向江逸尘,温柔的开口询问道:“琴已调试完毕,不知道长们想听什么?婉华弹给你们听。”
此话一出,众人皆纷纷望向江逸尘他们三人,令江逸尘一下子有些不习惯。顾司年与任芊芊虽坐在旁边不言一语,但也都是一脸期待的望着江逸尘点曲,搞的江逸尘有些紧张起来,顿时也不知道听哪首曲子好。
江逸尘有些尴尬道:“林姑娘喜欢哪首曲子,弹哪首曲子便好。”
林婉华笑了笑,姣好的面容如花般绽放,令人赏心悦目,只听她缓缓道:“既然道长不知选哪首曲子,那婉华便献丑了,正巧婉华前段时间新谱出一首曲子,取名为《韶华怨》,献给在座的各位可好?”
又有一人突然道:“既然是林姑娘亲自谱曲,那必定是天籁之音,我等今日真是三生有幸。”剩下的人也都随之附和道:“对,三生有幸。”
林婉华笑着微微俯身道:“婉华,在此谢过各位捧场了,若有弹的不好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语毕,台下便更热闹了,林婉华看向在角落里等候已久的侍女们,侍女便明白其意,于是纷纷举着茶壶挨桌挨户的奉上她们所泡的洛阳花茶。
热闹声渐去,整个厅内恢复了安静,都聚精会神的聆听林婉华手底的琴音。
此时林婉华的纤纤玉手在琴弦上划过,组成了一首和谐又美妙的音乐。只见她不断地划弦与扶弦,使得这首曲子余音各不相同,在奔腾的弦音过后又有着余韵悠长,令这首曲子充满了所奏之人的情思与幽怨。
若说弹琴的最高境界便是如此,手中再好的古琴起到的只是锦上添花的作用,更重要的是抚琴之人,是否能将所有情绪倾诉到琴声之中,高山流水遇知音便是其意。
江逸尘此时已经沉浸在林婉华这美妙的琴声之中了,他本就对这些乐理就有些兴趣,对一些琴音也能欣赏出来。然而他从未如此深陷在一首曲子里,甚至已经让江逸尘有些忘乎自我了。
《韶华怨》听名字而言就知是一首基调会沉闷的曲子,而古琴音的厚重与源远流长正适合弹此类曲子。
在曲子的开头倒是稍显欢快,仿佛一幅栩栩如生的生活画卷展现在江逸尘眼前,好如少女的豆蔻年华,是她一生最美的时光。
紧接着,古琴声转入了一阵凄凉,好似美好的生活不复存在,仿佛一下坠入人间炼狱,痛苦、绝望、苦闷、折磨,每一种压抑的情绪都被这琴声展现得到淋漓尽致,好似令人置身于其中,心生阴郁。
待这段琴声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琴声进而转向一丝委婉、缠绵,好似黑暗中透进来的一丝光明,又好似少女遇见自己的情郎,有些兴奋又有些害羞。她与情郎两情相悦、爱意满满。
然而美妙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不久后,琴声便又转向一丝悲凉。好像少女与情郎已经分开,少女终日以泪洗面,日日盼,夜夜盼,盼得情郎归来与她琴瑟和鸣,共结连理。
然而,在这段琴声的背后却始终没有转向之前那般欢快与美好,反而转向了更沉闷、更压抑的琴声,仿佛撕开的裂锦,琴声也嘈杂急切了起来,转而带上了巨大的仇恨与哀怨。令江逸尘在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绝望,压迫的他喘不过气来。
江逸尘举起了手中的茶杯,花香的甜蜜冲淡了江逸尘心中的苦楚,缓解了他的焦虑,他猛然惊觉,才发现他已沉浸在琴声至此。
琴声仍然没有停,虽不如之前那般急切,但也是带着幽怨的诉说,诉说这少女这一生所托非人,然而事已至此,本以为少女会放下过往,琴声也会转向缓和,但令江逸尘没想到的是,琴声突然转而凌厉狠辣,如同一把匕首般穿入心脏,直令他胸口隐隐作痛。
琴声结束,余音未绝。林婉华缓缓抬头,她注视着江逸尘,神情既温柔又带有不舍,眼中似乎还含着泪水。
江逸尘很想起身为她鼓掌,可他猛然惊觉他的身体已经不受他所控制。他这才注意到,原来在他的身后所有的宾客都已经趴在桌子上昏迷了,甚至连芊芊与顾司年也早已不省人事。他震惊地看向林婉华,心中的谜团一下子便烟消云散了。
他在心中狠狠地叹道:对上了,这一切都对上了!
只可惜他现在意识正逐渐模糊,感觉自己身体在逐渐下沉。就在江逸尘意识尚处在弥留之际时,他眼前模糊的发现林婉华此时正在向他走来。
紧接着“咚”的一声,江逸尘狠狠地晕倒在桌上。
林婉华走到江逸尘身边,轻轻抬起江逸尘俊秀的脸庞,眼中充满了不舍与爱惜,只是此时江逸尘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
林婉华放下江逸尘,抬头看向江逸尘的对面道:“公子又没喝花茶,何必装晕呢?”
只见此时顾司年正缓缓地抬起头来,他没想到还是被林婉华看穿了,不过顾司年始终神色镇定、从容不迫,似乎并未被眼前这幅场景所吓倒,甚至他的嘴角还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笑意,着实令人琢磨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