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歇了灯火,这间也没点灯。
铜钱一个圈后,窗门不牢,冷风灌进。
随即,一个声音,在黑黢的屋子里响起。
“吾乃狐仙,汝求何事?”
一簇火骤现,一张脸也骤现,吓了狐仙好大一个哆嗦。
狐仙挣扎着垂下扇子,小心翼翼定睛一瞧,发现那脸正是季禾。
只是不见什么情绪,但不难猜是还气着。
还气着的季禾不慌不忙起了身,点了屋里的灯后,才坐回到桌边,掏出玉佩,示意要还给他。
胡迎尘看着那块玉佩,咧了咧嘴,趋迎道:“您若是喜欢,留着也行。”
“你那扇子,还是配个玉佩好看。”
“那另一块?”
“暂且押在我这儿。”
胡迎尘乖乖收下,顺势拿过桌上那枚召唤自己的铜钱,仍是趋迎道:“若是没旁的事儿了,我就先……”
“你和尉迟将军还有尉迟公子,是何关系?”
“……”胡迎尘合了合扇子,直了直腰,摊出了一只手,肃然道,“回头客,也是要收钱的。一枚铜钱,恕不赊账。”
季禾一个白眼,把铜钱拍在了胡迎尘的掌心上。
胡迎尘瞧着手里的铜钱,乐滋滋的,答道:“兄弟,亲的,同父同母。”
“那可是你兄弟啊,一枚铜钱你就给卖了?!”
胡迎尘指了指铜钱,坚定道:“我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信誉至上、童叟无欺!”
季禾倒吸一口气,压了压心中的怒意,并宽慰自己,那都是胡迎尘的兄弟,又不是自己兄弟,卖了就卖了,得益的不还是自己?
季禾又问道:“那你本名叫什么?尉迟迎,尉迟尘?”
只见胡迎尘又摊出了那只手。季禾又是一个白眼,再掏出一枚铜钱放在了胡迎尘的掌心上。
“尉迟迎。”
“那你为何改名叫‘胡迎尘’?是那、那个叫尘的,是你的什么人吗?”
胡迎尘顿了顿,季禾在倒茶。
胡迎尘答道:“是我重要的人。”
“他还在吗?”
“不在了。”
“我杀的?”
“不是。”
季禾啜了口茶,借机松了口气。胡迎尘坐了下来,伸手去取茶壶,也想倒一杯。
“一杯两枚铜钱。”
胡迎尘听到这话,一点没犹豫地把茶壶放下,把茶杯也扣了回去。
“哎嘿我不喝了!”
季禾还是一个白眼,再问道:“你生意不好吗?总感觉你很穷,两枚铜钱都不舍得。”
“确实不多,又没别的本事。我四弟,那一身的好本事!混了个将军不是?”
“那你都接些什么生意?”
“一般都接小孩子的,问我讨点吃的玩的;也接老人家的,想见见什么人或是有什么未尽事,也遇到过想要我送一程的,我就陪他们说说话,等他们睡着了再离开;还有接意念强的。”
“我既不是小孩子,也不是老人家。难不成,我是意念强吗?”
“强啊!不然我能来吗?!”
“那我要你杀人放火,你也干?”
“我要说不干,你定是不信的。一般呢,遇到想害谁的,我就问清原委。若是有什么冤情,就帮忙弄点对方的罪证;若是单纯记恨谁的,像是自个儿没出息,干架干输了,要我帮帮忙出口气的,我就也打他一顿……情况很多,不能一概而论。”
“我信你。”
胡迎尘手里的扇子一顿,他震惶道:“怎么忽地转性了?”
“暂时的。我会盯着你,包括你那两个兄弟。若是你们要害人,我第一个不放过你。还有,从今日起,你每日都要来跟我汇报干过什么事、见了什么人。”
胡迎尘往后挺了挺身子,一脸的不可思议,随后摊出了手。
季禾给了他一个天大的白眼,咬牙切齿的还是把铜钱给他了。
“你不怕我带人,先收了你那两个兄弟?”
胡迎尘乐滋滋的,戳着手掌上的四枚铜钱,道:“我信你。”
季禾觉得心间有些舒畅,去啜了口茶。
“不对,姜姑娘呢?是跟你们一样,还是被尉迟公子……”
“那姑娘我让我家小五查了,”胡迎尘收下第五枚铜钱,与之前四枚摊在了一起,“那姑娘是我们山神大人的侍女仙子,是有朝一日要记在《神谱》上的上神。这事儿你可千万别往外说,要是被天上的知道了有仙神私自跑到凡间,要罚入轮回的!”
季禾随即严肃地点了点头。
拿天界的神对付地界的人总是好用。对他们来说,仙啊神啊都该是叩拜的、是供奉的,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敬,更别提什么对付。否则,现世报还是来世果,几辈子怕都是纠缠不休、苦厄不尽。
季禾对尉迟钦是好感颇多,又抱有很大敬意的。虽然他是在之前的祭神大典上才见过尉迟钦,但尉迟钦卓荦不凡又谦谦有礼,给季禾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反观胡迎尘……
跟前的胡迎尘正透过两枚铜钱的方孔看着季禾,季禾一个白眼回敬。
有关尉迟钦的事情不少,季禾也是耳闻过的。说是前几年参加的武考,这几年是战功赫赫,还有过救驾之功,是当朝贵人,是忠贞不二。
可这会儿却说,这样的人是祅物……
“是仙,狐仙。”
季禾一个不耐烦的目光,胡迎尘识趣地闭了嘴。
一时无言,只剩下季禾续茶的声音。
“这是……”
季禾收回手,开口道:“你有四个问题没收铜钱,算你两杯茶。”
“您是常客~我送您几个问题,那都是应该的哎哎别我就客气客气!”
季禾看着胡迎尘胡乱灌下的模样,忍了忍心中的嫌弃。
“不过你这买卖做得是不是有些亏了?一枚铜钱,什么都给换。”
“可不是嘛!”
本只是想找点话破个无言的季禾,蓦地又想到自己小时候一枚铜钱要他当一辈子的保镖,还得了他半块玉佩傍身……要说亏,自己怕才是对方做过的最亏本的买卖。
那半块玉佩,季禾在知道本有一对后,确是想过丢弃。只是好几次,他看着那玉佩,确也是下不去手。
季禾并不知道那块玉佩被下了感知自己方位的仙术,就连季禾的师傅奉山真人也没瞧出来。他一直以为是胡迎尘偷偷跟着自己,只是自己一直未能找出罢了。
蛇祅之后,季禾他们启程赶往晏城,途中又遇到了一只祅物。季禾本想借此把胡迎尘再捆上带回来的,可他等了很久,等到恼火,也没等来胡迎尘。
不出现就不出现吧,出现了自己反而更生气!
胡迎尘回去了,季禾看着押在自己这里的另半块玉佩。
他总觉得,只要这玉佩在,他和胡迎尘就不会散……
尉迟皞跃进了院子,瞧见了坐于院中的阿嬗。他张了嘴,正要唤去,眼睑一记烫,再睁眼,满院繁杂红线。
无数红蝶停在红线上,几张符箓浮在阿嬗身侧。
符箓上依旧没能瞧出什么端倪,但晏国这些事,阿嬗还是理了个七七八八。能够断定的,是如今这些乱数,并非全为尉迟钦所乱。
红线不见。眼前一只红蝶往阿嬗伸出的指尖去,姗然又讪然的。
“那些……”
尉迟皞连忙往院里来些,给家仆们让路。
尉迟皞是又从街上给阿嬗采买回来,家仆们是正将尉迟皞采买来的往院里堆来。
“阿嬗,这是城中最好的糕点铺子卖得最好的糕点!你看的是哪个,这个吗?这个是城中一位木匠所做的小玩物,说是给他孙子的,但我瞧着有趣儿,便请他多做了一个……那个?那个也不得了,鱼形陶哨,样式做得巧,声儿也好听着呢!还有那些话本……对了,路过茶馆时,我听着那个说书的说得不错,我去给你带来!”
“不,不必。”
被抓住了衣袖子的尉迟皞只得乖乖坐了回去。阿嬗重新看向往院里堆来的一盒盒又一箱箱,重新恍惚起来。
还在搬前搬后的家仆们,也恍惚起来。
“阿嬗,可是这些,你也不喜欢?”
阿嬗向忽而开口的尉迟皞看去。
颓丧,怅惘……太多了……
“你所求之事,既已选了供品,便无需再买上这么多……”
“不、不是的,我只是,想买给你……”
想来是为了不惹上凡间的孽缘,阿嬗多在屋里,偶尔才来院里透口气。
再想来,阿嬗来这凡间,是出于山神职责,实则心中是不愿的。
至于他……他如今能呆在阿嬗身边,不过是阿嬗入了这凡间罢了……
“皞?”
“呜……”尉迟皞收不住嘴,尉迟皞只能拉着嘴,“阿嬗答应我的仙术,还没教我……”
阿嬗眼里是姜午,是世间。有他,也没有他……
待这一切尘埃落了定,便不会记得他,亦不会惦念他……
“过来。”
院里早已没了那些家仆。还在院里的尉迟皞一顿,连忙朝着已经到了房门口的阿嬗去。
阿嬗把捏红蝶的仙术教给了尉迟皞。尉迟皞没有捏出红蝶,而是捏了只白色的小狐狸,与红蝶一般大,在桌上追着红蝶跑。
蓦地,白狐摔了一跤。红蝶上前查看,却差点被扑起来的白狐抓住。
“还会耍小心思。”
尉迟皞咧着嘴,尴尬地笑着。
而后,白狐又摔了几次,连阿嬗和尉迟皞都瞧出来它是在假摔。虽然红蝶每次都会去看它,但每次白狐都没能抓住红蝶。
尉迟皞戳了戳白狐,骂它“没用”。白狐显然不服气,用尾巴甩开了尉迟皞的手,趴在桌上不肯动了。
红蝶靠了过去,绕着它飞了两圈后,落在它的脑袋顶上,终于停了下来。
而阿嬗和尉迟皞,都没有再接着院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