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瑛当晚就醒了过来,到得第二天,伤势就已经好了不少,能够和紫璇说笑了。她听说王三山是个又矮又丑的自负老头,觉得有趣,热切地盼望着能早点见到他。
章煦每隔四个时辰来给她换一次药,手法娴熟,紫瑛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你看着年纪和我差不多,医术就这么厉害。紫璇说你拔剑治伤的手法极快,连她都自愧弗如呢。”
对着陌生女孩,章煦就不像在王三山面前那么侃侃而谈,又见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夸奖自己,变更显局促:“哪里哪里,我不过是跟着师父久了,会一些解毒的法子而已,算不上什么医术。”
“那也是一种本事嘛!”
章煦耐心地给她包扎着,听到这句话,嘴角牵动,但是没有抬头。
裹好伤,他又拿出熬好的药递给紫瑛。紫瑛捏着鼻子喝完,咂摸两下,奇道:“这药好像没有之前的那么苦了。”
章煦浅笑着:“对,你说药太苦,喝不下去,我就酌情调整了两味药材,还加了些山楂进去,苦味就会淡一些。”
“还可以这样吗?”紫瑛更加惊讶,“我小时候生了病,吃姥姥给配的药,苦得要吐出来,可姥姥只会板着脸硬逼我喝下去,从来没人告诉我还有能把药变得不那么苦的法子。”
章煦笑起来:“你说的姥姥,便是紫璇姑娘口中那位许淑平前辈吧。听上去是个很严厉的人呢。”
紫瑛吐吐舌头:“这话我也只敢偷偷地说。姥姥要求之高,根本就不是人能达到的,就算是璇儿这样天赋好、又肯吃苦的孩子,她还经常能说出不好来呢。”
“那你呢?她对你要求也很高吗?”
“她对谁要求都高,我在她面前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这次来这之前,我特意说要和璇儿一路,就是不想回去被她教训。”
“其实,我师父也很严厉。不过他挑我毛病的时候,我可是会顶嘴的。”
“真的?你不怕师父责罚你?”
“他这个人虽然傲,脾气也很臭,但是很讲道理,只要我能说出让他心服口服的理由来,他就算是嘴上仍旧不饶人,实际上也会放我一马。”
“这样啊,那我对你师父就更好奇了!”
“你肯定能见到的。他经常这样突然消失几天,然后又悄没声息地回来。”
章煦又想起一事,问道:“紫璇姑娘是你的妹妹?”
紫瑛闻言一愣,随即撇嘴:“她又不承认我才是姐姐对不对。”
“那倒没有,只是我觉得你才更像是妹妹。” 章煦没忍住笑出了声。
“胡说,我比她大半年呢!”
“你们只差六个月?如何是亲姐妹?”
紫瑛的表情僵硬少许:“我和她是同父异母的姐妹,”随后又小声加了一句,“璇儿性子沉稳,更像爹爹一些,大家都夸她懂事。”
看她有些失落,章煦道:“天真烂漫也没什么不好啊。每个人性格不一样才有意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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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还在睡梦中,章煦就来敲门,称王三山回来了,让他们收拾好就去后堂。紫瑛伤未好全,紫璇本意让她好好休息,她却不肯,非要见一见王三山不可。
后堂之中,王三山耸拉着脑袋,全然不似两天前的飞扬。章煦带着他们进去的时候,他连头都没抬。还是章煦提醒他:
“师父,两位文姑娘还有方公子来了。”
王三山不自在地扭动两下,没有出声。
紫璇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清楚王三山到底怎么了,是以谁都不敢第一个说话。
章煦示意他们别着急,先坐下来等。自己则给王三山倒了一杯水,放在了他的手边。
果然,不一会儿后,王三山如突然回魂一般,“嗖”地转向紫瑛,直勾勾地盯着她,问道:“你是那个中毒的小姑娘。”
紫瑛第一次见他,他又如此古怪,便有些害怕,只简单答应了一声。
王三山又问:“你今年多大?”
紫瑛恭恭敬敬地答道:“十八。”
王三山听完,又没了下文,仍是盯着她看。
紫瑛给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好眼神向紫璇求助。
紫璇试着开口问道:“王老前辈,这两日您去哪了?”
王三山却似没听见她的声音,仍旧目不转睛地凝视紫瑛。紫璇和瑾瑜都不解地看向章煦,他仍是摇头,叫他们再等一等。
时间一长,紫瑛发觉王三山只是眼睛圆睁、望着着她的方向而已,实际上看的并不是自己。而且面容痛苦,似乎正在回忆一件极其伤心的事情。
“我的宝贝女儿离开的时候,和你是差不多的年纪。”王三山突然道。
他语调感伤,紫瑛不由地体贴道:“您还有个女儿?”
他点点头:“是啊,我的女儿和你们一样,长得十分漂亮……”
“漂亮?”紫瑛看着王三山的不甚好看的面容,有些不敢相信,但又不敢显得不礼貌,故而只在心里画了个问号。
“您的女儿怎么了?您是不是想她了?”紫瑛见他又停了下来,忍不住问道。
仿佛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王三山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又苦笑着摇头,原本就很丑陋的脸变得更加拧巴。
他拿过手边的杯子,久旱甘霖似的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随后才缓缓说了几个字:“想她?我不敢想她、不配想她……”话未说完,眼中已沁出两行清泪。
章煦上前,先给他添上水,然后轻轻捏着他的后背,哄着他:“你老人家想起什么伤心事啦?说给徒儿听一听,就算是一百分的难过,说出来,我们五个人分一分,也就只剩下二十分了。”
王三山“呸”了一声,哑着声音骂道:“又胡说,伤心也是能分的?”
“怎么不能分,徒儿有了什么伤心事都会和你说,就是因为我一说出去心就会变轻,就没有一开始那么难受了。你也试试,我不骗你。”
王三山瞪了他一眼,但是情绪明显比刚才好一些了。
他喝下第二杯水,再次开口:“也没什么,都是陈年往事。看到你们,想起了我故去的女儿,有些伤感。”
“故去?”瑾瑜没收住声叫了出来,然后马上闭紧嘴巴。
不过王三山并未在意:“我老来得女,对她一向爱如珍宝,深怕她有一点不如意,但凡是我能帮她办好的事情,就绝不会让她劳神费力。就这样,她渐渐长到如花似玉的年纪,多少人家来求亲我都不允。我知道,那些江湖人士哪里是要娶她,明明就是看准了老夫只有这么一个心肝宝贝,要用她拿捏我,让老夫去给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营生炼毒制药。
“后来我想,我总有一天要走,留下她一个人怕是抵挡不了这险恶的世道,便开始教她辨认草药,还有制毒解毒的法子。她很听话,也温顺,我脾气大的时候总是劝我哄我,我让她学什么她就做什么,从来也没说过半个‘不’字。
“可是我忘了,我穷尽半生研究出来的那些本事,岂是一个小娃娃短时间内就能学会的。我总是着急的让她背书、学习药理及各种炼毒之法,却从来也没问过她,你想学吗,难不难,要不要少学一些。”
他说不下去了,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紫瑛起身,去他的身边蹲下,拉着他手道:“您也是担心她遇到危险才这么着急的。本意不坏,只是法子不对,您就别太自责了。”
王三山蓦地睁开眼,剧烈地摇头:“不不不!前天那个小子说得对!我标榜人生一世当自由自在,却忘记了别人必也不肯受人摆布。我虽然心疼女儿,却从来都没有问过,你喜欢什么,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把她当成一个摆件任凭我揉搓。正是我这种自大和蛮横害死了她!”说着,他几乎用上了最大的力气猛捶自己的腿,发出“啪啪”的响声,紫瑛很费了一番力气才捉住他的手。
“你说,这样的我还配想她吗?”王三山把头垂下来,看着紫瑛低声问道,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坦诚错处,心虚又带着一点点期待。
紫瑛只犹豫了一瞬便道:“配不配的我不知道,但任何人都希望会有另外的人惦念她,您的女儿也一样。您要是还想着她、记挂着她,她就还活着。那些死去了却没有一个人记着的才是真正的死人。”
王三山被这番话击中,独自怔忡,另一边的紫璇也凝眸望向她,她甚少听紫瑛说这样的话,同样讶异。
“只要我想着她,她就还活着?”王三山幽幽地重复了两次,半响,才像是从睡梦中醒来,长叹一声道:“老头子自负一世,却不如你这个小丫头聪慧。”章煦见他缓了过来,长舒一口气,用眼神暗暗感谢紫瑛。
王三山拍拍紫瑛的手:“松开吧,我不打了就是。”然后抹去腮边的泪水,正了正衣服和坐姿,先向紫瑛和章煦道:“你们过去坐下,我没事。”最后转向紫璇,“那日,你问我最近这几年有没有丢过炼好的毒,确实有一次,也只有这一次。不过不是发生在这两年,而是远在十二年前。
“除了女儿,我还有过一个徒弟。不是章煦,早在他来之前我就收过一个徒弟,很是勤谨。但凡我采药、炼药,都是他在一旁给我打下手,吃了不少苦,也没见他抱怨过。那时候,除了女儿,我最上心的,就是立誓要研制出天下第一的毒物,于是在怀玉山上闭关三年。药炉也总是成天到晚的烧着,这夜里看火的差事,也都叫我那徒弟全部揽了下来。
“我婆娘走的早,女儿从小便孤孤单单地长大,那时候我自傲清高,不屑与他人来往,所以她连个玩伴都没有。直到我收了这个徒弟,她才有了可以说话的同龄人。再后来,我逼着她学艺,她俩同进同出地次数就更多了。估摸着,也少不了一起抱怨我这个臭脾气难伺候的师父,相互安慰。渐渐的,他俩就好上了,可是都不敢让我知道。
“后来,我的‘天下第一毒’大功告成,它无色无味,我只给一只山羊用了一点,除了抽搐呕吐以外别无其他症状,完全可以做到不留痕迹,大喜之下我立刻便要去告诉他们俩。谁知我女儿不在房里,徒弟也不在。我平生最怕女儿被歹人挟持,当下便着急地去各处寻找。结果让我发现,他们俩……他们俩在后山……竟然在……”
他猛地停住,似乎接下来的话极难以启齿,四个人茫然地对望了一阵,都满头雾水。
“我怒不可遏,揪住二人先是重重打了几下,又骂她‘不知廉耻’、“白养了你”,骂徒弟‘暗藏歹意’‘教坏了我的女儿’。两人连一句辩解都没有,可能在我的积威之下,早吓傻了吧。
“我将他们锁入房中,叫他们闭门思过……”说到这里,他再一次停了下来,眼睛看看着地上,攥紧了拳头抵抗流泪的冲动,但失败了。
紫璇模模糊糊意识到接下来发生的事,紫瑛则小心翼翼地问:“王老前辈……你女儿她……”
王三山试着开了三次口,最后一次才勉强发出了声音:“我……只顾着自己生气,却忘了女孩子家也是有羞耻之心的,被自己的爹撞破这种事情,还骂得那么难听,她又是那么一个谨小慎微的性子……”
紫瑛听懂了,嘴巴大张着,却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其余三人也都沉默着。
最先打破沉默的反而是王三山自己,他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讲:“她还留下一封书信,向我认错,说自己做了不文之事,对不起我的养育之恩,没脸见我。说自己是个庸才,我教的那些她根本学不会,却一直不敢和我说,怕我失望。还跟我解释,她和师兄心心相印,她师兄总在她不会的时候帮她、在她学不进去的时候开导他,她愿意做他的妻子,哪怕知道我不愿意……她做了错事,没脸见我,求我不要太怪罪他……我……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是个多么失败的父亲、失败的师父,把我的女儿逼成了什么样子。害死他的人是她的师兄吗?不是,是我,是我呀!”
王三山虽然年过七十,但一向精神矍铄,此刻再度回想起往事,一瞬间苍老了许多。章煦跟随他这么久,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悲痛难过,便起身上前,像安慰孩子一样用半个身子环住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他因哭泣而一耸一耸的肩膀。紫瑛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