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生,我来送花。”
韩清抱着带着夜露的茉莉,叩响门板。
屋内黄灯轻晃,夜里刚下过一场雨。
晦暗夜色透射窗户上零星的水滴映在郁山锋利的侧脸,仅仅一道声音,就只是一道声音,他这座沉寂太久的山脊便为之颤动。
耳畔女声萦绕,郁山立马从床上弹坐而起。
他抬眸看向卢合一,“门外人是谁。”
“就是那个送花的,你不喜欢花,就不让她送了。”卢合一看着郁山这副样子,生怕是他旧伤复发,赶紧上前扶着,可眼前的人异常坚决。
声音很低,“她叫什么!”
卢合一被镇住了,因为在他记忆中的郁山从来都是自持稳重。
记得04年前刚跟上郁山时,他是个被天价医药费难住而被迫去偷东西的混子,本以为一生就这么鬼祟没本事地活了,直到那天半夜遇到刚刚闭店而归的郁山,那时的他被郁山一脚踹得连滚带爬,郁山刚开始警告他,别干这缺德事。后来得知他是为了救癌症的母亲,郁山二话没说,冒着亏本的风险,把下一批进货的钱拿给了他,最后人还是没救过来,死在了手术台上。
但他还是找到了郁山要报恩。
那时的郁山就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眸直击他的灵魂深处,而他不知道的是,曾今有个姑娘也像他现在这样,找他报恩。
良久,郁山才说:算了,跟我干吧,富不了,但饿不死你。
卢合一就这样跟着郁山三年。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这几年的安稳生活是沾了韩清的光。
那时的郁山有日子过得还算稳当,但他从来没找过女人。而那一年卢合一见过最多的场景,就是郁山坐在收银台捏着来自美国的报纸在那看,一看神就是一下午。
有美女顾客搭讪,郁山眼都不抬。
卢合一问起。
郁山就带着他去厂里巡视一圈,卢合一不懂,郁山才道:“没工夫。”
话是那么说,但卢合一猜郁山一定是在想一个人。
那是一个被他放在心上的女人。
如果说当初是猜测,那么事情的证实和转折是在05年。
郁山突然像是发了疯一样,满世界的找一个人。
“你照顾店里。”他给卢合一说。
卢合一知道那个被郁山放在心上的人出事了,让他放心。
接下来整整一年,一张中国地图,一辆车身后挂着好几个备用轮胎和几桶油的皮卡穿梭在各个地区,郁山去过一个地方就划一杠,可世界这么大,这么跟个无头苍蝇找,什么时候是个头。
直到一年前一封信的到来,具体的卢合一不知道,但他笃定那封信上写了关于那个女人的线索。
那日午后的郁山跟今夜一样,焦急,彷徨,眸中却透着期翼。
郁山几乎是拆开信的同时,就拿起车钥匙往外跑,连夜驱车赶往山区,可当地正是山崩多发季节,郁山没那么好运避开,被砸中送去了医院,本来要住院半个月,但郁山害怕多耽误一刻,人就多一份危险,第二天搭上石膏就出院了,等到了地方是有个被拐的姑娘,他也救出了她,却不是他要找的那个。
卢合一赶到后,郁山刚从警局出来配合做完笔录。
他见证了郁山全程的从容自若,回来后郁山也没什么异常,也查清楚了那封信是当初仇家给他下的套,故意报复。
卢合一气不过,可郁山看上去却坦然接受了这个事。
他直白地问过,也旁敲侧击过,郁山总是带过这个话题。可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郁山就这么找下去,之后店里生意更好了,扩大了店面,招聘了新人。卢合一休息,就会跟着郁山一起去周围省份找,郁山什么也不给他说,他也不问,就只是当司机。
终于那个夏夜,他们二人路过一个山脚停歇,二人蓬头垢面,一块在溪边捧水洗脸,大男人随便洗一下就好了,可那次的郁山却洗了很久。
定睛,才看到皎洁月光下那微微颤抖的肩膀。
都是男人,他知道郁山需要发泄,正准备给他空间自己消化时,身后传来答案:
“还好不是她。”
“但为什么还是找不到。”
“好好的一个人,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说失踪就失踪呢。”
郁山的声音就顺着潺潺溪水泄流而下,流经之地,寸草枯萎,河水冰封,万木皆落。
原来从上次回来后,不止是郁山的腿留下了病根,他的心也留下了病根,频频刺痛着他,一个曾经顶天立地,救了无数个人的男人,却找不到自己的女人。
仰头看,明明是所有人的夏季,但卢合一却浑身发僵,一分钟后,他明白了。
现在是个隆冬,郁山一人的隆冬。
后来就到了两个月前,郁山把在西山的四个店全都盘了出去,卢合一跟着他拿着所有的家当来了港区,这里寸土寸金,为了省点成本,只能在地段和店面面积上减少点成本,这才把店开起来。
而眼前似曾相识的郁山,拉回了卢合一的记忆。
郁山就看着他的眼睛,问:“告诉我!”
卢合一开口,“韩清。”
“再说一遍。”
“韩清。”
声音贯穿屋外雷鸣,顺着屋外突起的狂风敲打阳台玻璃,直击郁山肺腑。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也只有她知道这个名字在他曾经那些灰暗阴森,暗流汹涌的岁月中留下了怎样的痕迹。
郁山几乎是下意识的从床上站起,可腿伤尖锐的刺痛却令他曾经无比□□的身躯一晃,掌心传来温热,是卢合一扶住了他。
此刻的腿痛时刻提醒着郁山,他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郁山。
他忖了好一会儿,偏头缓缓看向窗外,乌云带着雾气压低了天空,将玻璃幻化为镜子,将他手边的拐杖衬得一清二楚。
时隔八年,门板外是风华正茂的韩清,而他——
“这副样子出去干什么。”
“什么?”卢合一没听清。
郁山抽回手坐回沙发上,调整着自己的腿,动作依旧很慢,似乎又回到了往日无懈可击的模样,可仔细看他的腿在抖,“继续订吧。”
“你不是不喜欢花。”
“是不喜欢。”
“不喜欢为什么继续订。”
卢合一想要问他些什么,是不是又知道了什么线索。
可郁山依旧没给他说,只是让他出去拿花,走到店门口的瞬间,屋外冷风灌入,那道女声更加清晰,她的一字一句都清晰的落在郁山的耳畔。郁山听着她说了个数,他了解她,韩清还是像以前卖画一样,耍小聪明提高了点价钱。
“这么贵?”卢合一诧异间还流露着一丝清澈。
韩清笑说,用金钱恒价质量是在异地最好的避免吃亏的方式。
说白点就是一分钱一分货,说黑点就是宰游客。
说话间,韩清笑得很甜。
面对眼前的美女和干瘪的钱包,是个男人都反应不过来。
卢合一当下只觉得尴尬丢人,“那行,你等下。”
卢合一钱不够,中途还回屋拿了次钱包,“我钱不够了,你钱包我拿走了哈。”
郁山正走神,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他多得不是重逢的欣喜,而是担忧,为了韩清。
“屋内是你们老板吗?”雨太大了,韩清只能听到一点点动静。
“是,刚出差回来,忙着呢。”
送走韩清后,卢合一不知郁山此刻的揪心和挫败,更不知此刻他的心里做下了怎样的决定,直到把花拿回来后,郁山让把花放在店外的桌子上。
卢合一放下,见郁山没有回去的打算,才说:“你钥匙给我,我去给你喂乖乖。”
郁山把钥匙扔了过去。
人走之后,他才从休息室出来,看着桌上白皙纯洁的茉莉。
一看就是一夜。
那几日的港区一直下着小雨。
旅游社那边没有顾客,韩清难得的清闲一些,她不喜欢闲下来,容易分心。这不,一个不注意,修剪花的时候就被花刺扎到手了。
韩清啧了一声,随手抽了张纸挤了挤,就随手扔掉了。
小生在一旁看着,咂舌。
韩清头也不抬。
小生便摇头,意有所指道:“最近老分神,是有心上人了?”
韩清抬头看她,神情间是止不住的无语,“谁?”
小生跳上桌子,腿一挑,指着门外,“那个喽~~”
门外是卢合一。
韩清看着屋外的雨,怨小生没有及时说,再怎么样也不能怠慢客户。她赶紧将手中未修剪完的花放在了小生腿上,小生被刺了一下,背后骂了句,韩清只当没听见,径直走到门外寒暄。
她对卢合一很有好感,无关爱情。
是这几日听卢合一说了不少关于他和他老板的事情,得知他来自西山后,韩清又惊又喜,特别亲切,面对卢合一时也多了些笑容。当然初次之外,她还有意无意得打听了当年的8.10大事。涉及老板,卢合一没有说太多,只是含含糊糊道:“那个主犯判死刑,另一个好像是3年。”
三年,韩清这几日常常被这个数字环绕。
就连上课时在给学生举例时,也会那三年举例,这个似乎成了她的口头禅。英语班的老板听见了,也问三年?你不是才来两年吗?韩清看着眼前抠搜的老板,没了往日计较,反而笑着,“明年不算吗?”
老板本就怕韩清走,这下吃了定心丸,也跟着:“三年好!好!”
眼下的卢合一不知,只觉得韩清太客气了。
韩清拉着他进了店,还给他倒热水。
“你太客气了,我就顺路过来拿花。”卢合一看着自己浑身的雨水,还是站在了门口。
“诺!”小生不满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抬眼,小生跳下了桌子,将怀里的花塞给了卢合一,目光看着韩清,她是在报复刚刚韩清故意扎她,“你的花,还满意?”
卢合一握着手里的半成品,有些呆了,看着小生的目光直勾勾的。
韩清看了眼小生。
两个人视线交换,韩清是在说:过分了。
小生说:能拿我怎么办!
韩清这两年性子是活泼了不少,但还是有分寸的,她肯定不会拿客户来开玩笑。
下一秒,她就凑上前,对卢合一说:“没有,她跟你开玩笑,这是送你的,你的花早就包好了。”
说着就从卢合一手中抽出半成品的花,小生闯的祸,她来圆。眼看着快到下班时间了,韩清赶紧将这几只没剪好的花草草修剪了下,正要拿纸包的时候,卢合一开口:“能不能拿报纸包?”
韩清拿出报纸做旧的包装纸,“这个?”
卢合一摇头,“是真的报纸。”
“可以啊。”小生知道韩清爱看报纸,“她这报纸很多的。”
卢合一又说了几句,小生都应了下来,韩清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
韩清也没多废话,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报纸让卢合一看,卢合一同意之后,她才将花包好,再从身后拿出卢合一原本订的花,一同给出去。
时间卡的正好,花店内的替班人也来了。
韩清做完交接班,便赶紧去英语版代课,下雨天小生不送她,都是她提前半个小时跑过去,这次,她刚出店门口,身后就传来喇叭声,卢合一摇下车窗,“韩清,我送你。”
韩清没拒绝。
坐车不见得比走路快,更多的是不淋雨而已。韩清知道走哪里近,看着卢合一要左拐,她赶紧说:“那里到不了吧。”
卢合一看她。
韩清:“不应该直走吗?”
卢合一笑:“你待了两年?”
韩清点头。
“你每天活动范围就那么点,我跟我老板这两年在这里找人,路知道的不比你少。”卢合一说着就调节着车内电台,电台内报道距离他们三千米外的街道发生一起车祸,受害者是一名年轻女性。
卢合一指着电台,“要放平时,我老板肯定比警察到的都快。”
“为什么?”韩清问他,“为什么这么肯定。”
“还能为什么,”卢合一说得轻飘飘的,“怕死的是他要找的人呗。”
卢合一不知道郁山认出了韩清,“最好别是,要不然我回西山的票就废了。”
再过几天是他母亲的忌日,特意给郁山请了几天假回去祭拜。
“但也希望是,至少我老板不惦记了。”
“你说是吧,韩清。”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
“你们明天还是要回去?”韩清问。
“为什么不回去?”卢合一说着就抓到了她的话茬,“只是我——”
回,字还没说出口,韩清捏在裤脚的手一紧,“停车。”
卢合一没停,只是说:“马上就到了。”
“停车!”韩清嗬声。
卢合一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路中间,韩清夺门而出,身后车鸣声响起,都是骂街的,骂他们会不会开车。卢合一跟着郁山什么没见过,自然没听进去,只是摇下车窗,“喂!你的包!”
那天港区依旧飘着小雨,不是个好天气。
车祸的地方周围拉起的警戒线,被驱赶在外圈的人说,出车祸,撞死了个女人,还挺年轻的。
街道上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形闻言停顿,紧接着黑色手柄便扔落在地,逆着人流向上。
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那道清瘦的身影,气喘吁吁得替他捡起拐杖。
二百米外的韩清视线掀起眼皮,先看到的就他那条不太利索的腿拖着一双满是泥泞的鞋,仅一眼,她的视线便朦胧到不行。
她看着他曾经挺拔的身躯此刻连十几人的人墙都穿不进去。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不认她。
那夜,就在卢合一拿出钱包结账的时候,她立马认出卢合一手中的那个棕色钱包。
那是她和郁山初相识时,郁山给她买的第一个东西,当初被她不喜欢棕色钱包,但不想辜负人的心意,便在钱包的第二个夹层,画了个白色小山。
天下相似商品何等多,但她的笔迹她不可能认错。
这几日卢合一口中关于老板的描述,在她脑中瞬间串成了一条线。
两年前,卢合一的老板开始频繁来港区找人,为了找人。
中途山崩被砸伤了腿,落下了病根。
而两年前,正是韩氏将她失踪消息登报的那个时间。
也就是那晚回去的路上,小生说:“你今天怎么这么不对劲!很古怪,跟那天我撞见那个瘸腿男人一样古怪。”
“瘸腿男人?”韩清突然出声。
小生又细细描述了一下。韩清声音有些着急,“在哪撞见的?”
小生察觉到她的严肃,回忆了下才说,“阿冶那个店的门口。”
“打电话。”韩清让小生下车,她自己来骑,“查监控。”
视频监控下,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挺拔身躯变得瘸拐,这个样子疼得她浑身发麻,苦不堪言。
她本想着郁山是跟她一样,久别重逢会紧张,她给他时间调节。
可却等来了明天他依旧离开的消息。
韩清说不气也气。
可直到看见警察在那边驱赶着,郁山终于还是挤进去确认的身影,终是重逢的喜悦大过所有。
看到了地上死亡的女人,不是韩清。
郁山这才想起,他已经找到了韩清了,躺在那里的怎么会是韩清。
都怪这两年该死的应激反应和破习惯。
他自嘲得松了口气,察觉手上手柄不知何时不见了,才转身寻找。
也就是他转身的那一刻,他的视线瞬间颠簸到不行,二人中间明明还隔着数人,他还是越过人墙看到了韩清的脸。
“郁山。”
韩清走近几步,越过她曾经最迷恋的眼尾红痣,掀眼看到的是他鬓间微白的一缕白发,原本的埋怨声被堵在了胸腔,她声音低柔带着颤,“找我很累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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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