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不到半年,春园里渐渐做成一家小有名气的成衣字号,业城许多达官贵人常来照顾生意。
星月和见春住在南市后街,周围街坊有时议论起来,说起春园里的掌柜是个哑巴娘子,手艺绝佳,人长的天姿国色,只是天妒红颜,人无完人,偏叫她生做个哑巴,实在可惜。
南市常有人上门交际,有想给春园里供货送料子的,有想给自家府里定几批春衣的,也有年长热心肠的大娘,要给星月说婆家的。
老主顾田娘子给星月介绍来了许多新客,府丞大人的夫人王娘子也来光顾过不少次。
时逢天渐热,王娘子又来定做新衣,她说自个近来胖了些,腰都粗了一圈,叫星月做裙子时,给她收收腰遮一遮。
店里新进了一批好料子,王娘子挑中了一色软烟罗,叫绣上栀子花的样式,最配这个季节。
星月给王娘子量身,细细比着尺寸,王娘子与她闲话起来:“掌柜的,你这哑巴是天生的还是后弄的?怎么如花似玉一个人,偏不能说话,叫人瞧着可惜呢。”
星月只笑笑,也没回应,提笔将尺寸记下,见春在一旁不忿,三姑娘不能言语是忌讳,平素她都不敢提,唯恐姑娘听了伤心,这王娘子讲话也太鲁莽了,专挑人痛处戳。
王娘子在身上比划着繁复艳丽的料子,又道:“你怎么就没想着瞧一瞧呢?南市街头有家医馆,里面有个医婆姓吴,曾是上京宫中侍奉太后的女医官,后来年纪大了出宫荣养,听说她厉害的很,不如你去找她瞧瞧,说不准还有机会治一治。”
王娘子随口这么一提,星夜的手猛一顿,抬起头,雾一般的眸子微动了动,复又将手里的软尺继续比上腰身。
王娘子走后,星月马上叫见春去打听那个吴医婆,南市密集鱼贯,中间穿插四条民居大街,冗长得很,医馆与春园里一个街头一个街尾,来了小半年,星月竟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地方。
见春去打听回来,说那医婆确是从宫里出来的,在地方上有些名气,问星月可要挂了名字去问一问。
星月忙说好,预备着隔日就去,谁知后头两日竟接连下起大雨,雨势滂霈,街上市集都收了,马车也不便出门。
星月心急如焚的等了两日,这场雨还未停,只是雨水渐小了些,她实在等不及,这日趁着清早,冒雨就出了门。
马车行至王娘子所说的医馆,星月撑伞下车,见春陪着她进去,路上微雨霡霂,偶有几丝雨珠夹着风从领口钻进去,寒的人直打个哆嗦。
大抵因为大雨,医馆也没什么人,见春向伙计说明来意,伙计道:“原是春园里的掌柜,前几日就派人来问了,怎么今儿才过来?不过吴婆婆今日恰好在,我进去禀她一声,您坐着等会吧。”
星月弯弯唇,朝他点头,也没心思坐,就在门帘处站着等,心里既急切又焦躁,百感交集,复杂得很。
她希望这个医婆真的本事过人能治好她,又怕纯粹空欢喜一场。
不多时,伙计出来通传:“您进吧。”
星月忙掀帘进去,屋里只有一张桌两张椅,靠墙立着一个巨大的酸枝木抽盒柜,置放了上百种药材。
声名在外的那位吴婆婆,就坐在圈椅上提着笔看星月。
原以为是个老妪,但她年纪仿佛也就五十上下,一头乌发盘着圆髻,宝蓝竹枝的褂子衬的人很精神,瞧不出来什么年纪来,都管她叫婆婆,倒把人叫老了。
吴婆婆开口就是如钟的声音,是个十足利落的女子:“小娘子,就是你找我啊?王娘子跟我提过你的事,托我帮你好好看看。”
她叫星月坐下来,问:“生下来就哑巴吗?”
星月摇头,在纸上写:生来不哑,喝药坏了嗓子。
吴婆婆让她张开嘴,用手在脖子两侧捏,看过后道:“你这嗓子不是多严重,没缺什么也没坏什么,就是药物灼烧把喉管粘连了,治倒是能治,就是疼,你要是不怕疼,我就给你治治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可没说一定能治好,我行医有规矩,治好了我不要你感激,治坏了你也别找我。”
又道:“我给你开药,先吃三副,需得把你那粘连的咽喉给烧开,疼得很,看你忍不忍的了了。”
星月给她写字:可以,我不怕疼。
领下几包药材,星月和见春又撑着伞冒雨回去。
北朝的雨不比东都,东都潮润,连雨水也是软柔柔的,常有风流才子作诗抒情,借花借雨借春风。
北朝却不同,这里的雨是真冷啊,刺骨的发寒,若在这样的雨里淋一场,八成要害病的。
回去当晚,星月便煎了一副药,浅尝一口,又苦又辣,还泛着微酸,光闻一口就差点作呕。
星月捏着鼻子,眉宇蹙成个川字,她打小就讨厌各种药味儿,从前在家里,爹娘哄着她吃药,要抱,要喂,要给梅子和酥糖,还要受着她不快活的脾气。
如今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日子过惯了,有人疼有人哄的时光恍如隔世。
星月定了定决心,憋着气一口灌下了一大海碗的药汁,随即嗓子开始灼辣疼痛,针刺蚂蚁咬似的,越来越剧烈。
星月握着脖子,痛得面目狰狞,一阵恶心,猛的呕出几大口鲜血混着胃里的酸水。
扶着墙吐了许久,吐的头晕眼花,腿软脚软,人都要死了的感觉。
这一副药下去,晚上都不能进食,只能喝点凉了的茶水。
星月难受的不行,后头两日强忍着喝完,三副药后去医馆,吴婆婆给了她一盒雪白的软膏,让她含服。
所幸这品药倒是不那么难受了,服用后清凉润喉,化痰生津。
药膏服了半月,吴婆婆让她开口复声,星月张着嘴小声尝试,惊喜的发现自己已经能发出声音了。
她再尝试,发现说话还是不利落,只能一个字两个字的吐声。
吴婆婆说:“能出声就好,练个个把月说话也就利索了,不要太急功近利。”
星月点头,用失而复得来之不易的声音说了一个字:“好。”
*
王娘子听闻星月的嗓子恢复后,捏着丝帕笑的像朵花,热心肠的要给她说婆家:“我就说掌柜的你有福气,先前就有许多小郎君托我给你说亲,你生的漂亮,又有手艺,做个掌家娘子,必定是旺夫又旺子,眼下嗓子也治好了,再没什么不好的了,真真是门槛都要给踏破了。”
王娘子问:“不知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君?西市有酿酒坊家的儿子,东市有大酒楼家的掌柜,两家都阔绰,银子大把的挣,都相中你呢!”
星月只笑笑,缓和推托:“眼下生意才做起来,还是先把店里看顾好是正经。”
她心里盘算着这段时间以来春园里的进账,再加上从东魏带过来的金银,笼统计算后,给春园里的伙计,掌柜每人发了一笔钱,让他们回家休息两月,她给见春也安顿好,把她送到医馆那边,托请吴婆婆照顾。
伙计们慌张得很,生怕掌柜的要轰他们回家了,见春哭着问:“姑娘,为什么叫我们走,春园里不做了吗?我们好不容易才做起来的生意呢,姑娘,你是不要我了吗?伙计有家回,我又没有家,我只有跟姑娘一起相依为命了。”
星月温柔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医馆是个好去处,吴婆婆人也很好,你的卖身契我已经烧了,也去官府给你销了奴籍,以后你是自由身,若是两月后,春园里还在,我还在,你还愿意回来,那我们就接着做,好不好?”
见春不作声,只一味哭个不歇。
安置好春园里的伙计后,星月关门闭店,把剩下的钱财交到海通镖局手里,雇镖局前往东魏泉州,交给泉州监军刘其琨一万两白银并一封书信。
万水千山,只为送一封轻飘飘的书信。
镖局的人捏着那封黄纸密封的信,竟有些不知所谓。
这信纸封存整齐,封页上是一竖婉转的簪花小楷,瞧着便是女人的字迹。
上书:八郎亲启。
题小字落名为雁娘。
星月走后,镖局的人笑着揶揄:“八郎,叫的这样亲热,怕不是写给情郎的,原来这美貌的小娘子早有了情哥哥,怪不得左邻右舍的提亲都不肯。”
又有人说:“这情哥哥那么远,散尽家财送去一封信,倘若人家不理她,可没处哭去了,男人嘛,都是喜新厌旧的,再美的人儿,隔的那样远,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哪有现成怀里抱着的舒坦?小娘子怕是要失望了哟!”
星月在回去的路上,一心念着那封书信一定要交到刘其琨手里。
刘其琨是个贪官,却又忠于信王李訓,是李訓的心腹,位居封地监军之要职。
八郎是信王亲近人的爱称,雁娘曾是信王在宫里做皇子时最为宠爱的执笔女官,信王分封离宫时,雁娘因病被留在宫里未能跟去泉州,后重病被挪出宫去,至今不得消息。
星月以雁娘名义写信给信王,刘其琨看到后必定会邀功呈交给信王。
信封里装了两封信,一封是名面上,以雁娘名义写给信王的诉意情书,遣词用句无不缠绵悱恻,几乎是用尽星月毕生所学的暧昧言辞,用以混淆视听,避免刘其琨私自拆开查看。
在封页夹层里,夹藏另一封书信,上面写满了当今东魏皇太子李昀的罪行与罪证,笔锋如刀,字字泣血,皆是她过往所知的宫闱秘辛以及在静安王府数月的秘闻。
宣帝二十四年,元月,静安王与其母荣妃,合谋毒害赵美人及其子十一殿下,荣妃案事发,静安王上书陈情不知,满口狡辩,开脱罪责。
宣帝二十四年,八月,静安王伙同吏部尚书贺兰均收受贿赂,买卖官爵,推举河东太守闻云生,奉门都尉徐燕郎,涠洲监军姚海盛。
宣帝二十四年,九月,渭河水患,荣妃母族亲侄时任钦差大臣,侵吞赈灾银两八十万,静安王为其遮掩粉饰,罔顾君威,欺上瞒下。
宣帝二十五年,八月,时居青州,纵容府臣江道南打死平民百姓一男二女,百姓疾苦,家破人亡,碍于亲王威势,无处申冤。
宣帝二十六年,春末,密谋淮南盐案,贪污军饷百万,在其封地青州秘求长生问道,以问道之名修建兰陵地宫,囤积金银兵甲无数,活埋地宫建工七十二人,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大理寺追责淮南案时,静安王杀害诏狱罪臣两名,伪造自尽,因落罪之臣乃其过往同谋,唯恐连累已身,故下此毒手,实乃狠辣毒绝。
宣帝二十七年,诓骗辅治公府长女星河,以巫蛊案构陷先太子,残害手足,戕陷忠良,恶贯满盈,罪行昭著,实乃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致使许氏满门三百余口抄家灭族之惨案,万古罕见,天地同悲。
望君阅之,如此品性之人,何堪储君之位,八殿才能卓绝,可取而代之。
星月想,八殿下,潜龙深在渊,一朝风云变,我有心助你一程,不知你能不能把握住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