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瑟瑟,微雨时节,一辆厚帷马车隐秘的驶入北周直隶,业城之地。
业城繁华,临近上京,虽属都城直隶管辖之地,但通行鉴察不比天子皇城脚下的上京那般严苛,且贸易通达,常有各国商贾往来经商,从东魏而来,也不会引起市井百姓的注意,算是一处宜居之地。
马车停在一间小院前,言昭先行下去,随后星月掀帘出来,李昀下令此行不许太过显眼,因此只有言昭一人护送她来。
所幸他身手敏捷,忠心耿耿,这一路还算风平浪静并无惊险,不过月余,星月便顺遂到达北周国土。
言昭话少,星月损了嗓子,一路上两人就如哑巴对哑巴,什么也不说,不过到底在路上走了月余,还算有些默契,星月如今言语不便,只略微比划下,或是动动眼神,言昭便能知道她是要做什么。
小院位置偏僻,地方不大,两进两出,一间正房两间厢房,分前后门,后院较杂乱,还没收拾出来,前院种了几株杏树,眼下天冷,早已枯败了,推门进去时,风卷落叶,满目萧瑟,人也凉心也凉,真应了这般凄恻景象。
进了院里,言昭大致洒扫收拾了下,先理出一间屋子让星月休息,舟车劳顿月余,人也疲乏的很。
他从马车里取出一盒金锭交到星月手里:“三姑娘,这是殿下赠予你的,足以让你这一世衣食无忧,如今你嗓子不大方便,一个人生活也艰难,下午我去市集买一个丫头回来,往后让她照顾你,不日我便要回青州,这几日你若想到什么安排不周全的地方,请及时与我说。”
星月捧着那一盒沉甸甸的金锭,低着眉,眼睫轻眨,日头照下来,在白皙的颊边投下细碎剪影。
如今她不能说话,喜怒哀乐无法宣之于口。
一盒金子,赠予她,保她一世衣食无忧。
倒像是她欠了他人情一般,真是笑话。
辅治公府抄家灭族,几代积蓄财富皆充国库,东魏皇族欠她的远不止这些,留下这么一盒金银死物,妄想她感恩戴德吗?
星月垂着眉眼不作声,言昭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他知道,三姑娘如今怨忿冲天,说再多,她也是听不进去的。
他将星月送进房里,站在门边,似是宽慰,似乎嘱托,低声说了句:“希望姑娘以后,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冤冤相报何时了,过去的一切,就让它烟尘入水,了却踪迹罢。”
下午言昭去了趟市集,添置了许多桌椅家具,还带回来一个小姑娘。
星月在屋子里沉沉睡了一觉,醒来便看见他带着小姑娘在收拾屋子。
小姑娘十几岁的样子,站在窗边怯生生看着星月,言昭对她说:“这是三姑娘,是你以后要伺候的主子,三姑娘不能言语,你问她话要写在纸上。”
姑娘年纪不大,也不知做活利不利落,她相貌不丑,又是市集人牙手中唯一一个能识字的女孩子,言昭便将她买回来了,人牙说这样能识字的姑娘,大多是卖给人家做小妾的。
言昭将笔墨拿给星月:“她没有名字,你给她取一个吧。”
他翻开自己的手掌,示意星月下笔。
星月在他手心默默写下两个字:见春。
春是一年好时节,有生机勃勃的期盼,但愿能让她这死气沉沉的心境活泛一些。
羊毫的毛笔是下午才从市集上买回来的,头一回舔墨写字,毛尖在手心刺的微痒,低头是星月认真的一双眉眼,言昭静静看着,随后对那女孩子道:“三姑娘给你取了名字,叫见春。”
见春小声回:“多谢姑娘。”
星月将笔递还给言昭,言昭指了指八宝架后的柜子给她看,做一个写的动作。
他想她往后难以交谈,便买了许多纸笔回来,置在柜子里,用个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
星月望着他,轻轻点头,表示她知道了。
傍晚,小院里头回开火,言昭亲自动手煮米做菜。
小丫头年轻,不会这些,星月是望族出身,自幼娇生惯养,言昭也知道她这样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必定做不来这些柴米油盐的粗活。
他叫那丫头跟在后面看着他做,学着些,以后做给姑娘吃,不过看那个见春小姑娘一脸迷茫的样子,言昭深觉心累,思考着明天要不要出去找个厨子,省得他走了以后这两个人饿死在这里。
煮好了饭菜,言昭挑了两碗菜,盛上饭,端去给星月。
星月在院子里,坐在小杌子上,望着昏暗的天和隐隐欲出的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将饭菜放在矮桌上,星月回过身看见他,拿起桌上的纸笔写给他看:你快要走了吗?
她把笔递给言昭,他接着写:是的。
想想又加了句:今后路途遥远,山水不相逢,请姑娘照顾好自己。
他隐约叹了口气,想了许久,才接着写道:人活一世,孰能无过,原谅你自己,也原谅殿下罢,这里是北周,一个新的地方,新的开始,你可以忘却前尘,好好生活。
星月写:他害了许家满门,罪孽深重,他尚没有忘却,我如何能忘却,他安然无恙,我死不瞑目。
言昭的手顿了顿,似乎无奈于她的决绝,缓缓的提笔写:若你父母亲族在天有灵,必然不愿看到你现在满心仇恨的样子。
他写:殿下已被传召回东都,即将立为太子,我要回去复命了,特来向你告别的。
星月抬眸,静静的看着他,手指轻颤了颤,用力的想要自己平静下来。
做哑巴真不好,仿佛自从她不能言语后,连悲欢离合都远离了她,即便心里再波涛汹涌,也无法表达出情绪。
太子,李昀要做太子了,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东魏讲究立嫡长,没了太子,李昀便占了长字,他在朝廷里恐怕多有运作,勾结臣工荐他为储君,宫宴那日他又给自己谋了个为父挡灾,救驾有功的好名声,咽了一点鸭汤吐了几口血,让圣上对他百般愧疚,甚感这些年冷落他对他不住。
依他的性子,肯定还要再装模作样推拒个几日,然后在百官劝谏之下,谦怀有礼的接过储君冠冕。
他这个人,最会做样子了。
星月抬头,望着天上渐出的一轮孤月。
她流落他乡,在市井之间艰难求生,他却踩着许家阖族三百多条人命,青云直上,风生水起。
看着自己恨不得挫骨扬灰的人一步步登上高位,她脑海中不断回想起抄家那一夜的火光,兵戈和撕心裂肺的哭嚎。
想起她被斩的父兄,不堪受辱自尽的亲长。
许家男人的尸骨堆满了街市,许家女眷的鲜血浸透了诏狱。
而李昀,踩着白骨累尸,登上了东宫的宝座。
片刻后,她紧捏着笔杆,垂下头,写下一句:我知道了。
*
言昭走了,院子里一下冷清下来,见春只会打水洒扫。
星月学着煮菜,吃了几天半生不熟的饭,倒也渐渐能入口了。
她算过了言昭留下的钱,八十金锭,只要不太过奢靡,确实足够她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但是她不能靠着这点施舍混日子,待在这边安顿了一段时日后,她把见春叫来,写了一张单子,让她去市集买来。
单子上有绸缎八匹,宝蓝万福纹,桃红莲花纹,鹅黄卍字纹,玫瑰红葫芦纹各二,绢纱四匹,月白,桂绿,天青,水红各一,织锦两匹,秋香,藕荷各一,另配各色丝线,珍珠,玉石,不贵不劣,中等价位即可。
她拿钱给见春,又写:东西太多,可以花钱雇帮工送来,余钱给自己买些东西。
见春手忙脚乱的写:不用不用,我可以借车拉回来。
星月写:你可以说话,我能听的见,只是不能说。
又写:傻姑娘,以后只有我们俩了,把你累坏了,我更没人陪了。
见春笑出来,拿着钱出门了,到黄昏才带着一车东西回来,雇了一个帮工送进门。
星月买了料子,在家点灯熬油,花了十来日,绣成各种香包,扇子,手帕,汗巾,压襟,让见春给周边住户,商铺,店面,挨家挨户的敲门送过去。
她把要说的话都写给见春,让她记下来。
于是后头几日,见春每天白日里都出去,挨家挨户的送东西,跟人家说:“南边小院新搬来一个绣花娘子,若有些家常物件可找她定做,这是娘子送给诸位的见面礼,请诸位看看娘子手艺可好。”
北周的丝绸绣品匮乏,每年从东魏来北周通商的人群中,做丝绸绣品和瓷器生意的最多。
星月出身东魏世族,在宫廷教养多年,见多识广,手艺精绝,无论绣花,缠丝,绞线,无一不是华美绝伦的样式,她出的花样新颖,女红也出色,都是北周这边不常见的,因此很快在这一片打出名气,从街坊邻居,到掌柜娘子,再到花舫,乐坊,都知道南院搬来一个绣花娘子,手艺很好,常有生意上门来找。
在北周的前几月,星月和见春一起,白日里生火煮饭,洒扫庭院,上街采买,从晌午开始做活计,到晚了便点上油灯,星月裁布织绣,见春理线熏香,倒也十分有些样子。
零散活计做了几个月,星月花了一大笔钱买来织布机,带着见春在离家不远的南市租下一间小店面,请了伙计和账房先生,雇来四个女学徒,打开大门,迎往来四方客,正正经经开始做起生意来。
她自己精力有限,只做达官贵人的生意,寻常款式都教给学徒做,成品便放在店里直接卖,店里除了做原有的配饰玩意儿,又新添了裁做衣衫这一项,北周绣品商贸单一,市集上很难看到这么精巧的衣饰,因此生意比预想的好很多,后来人手不够,又另外雇了两个裁缝进来。
店里裁衣生意一直不错,星月又找到东魏来的布料商,买到东都最时兴的蚕丝薄缎,这种布料柔滑清透,成衣穿在身上,远远的在日光下,甚至能透过布料看见微微的肤色,透色含春,妩媚至极,这是花舫和乐坊姑娘的心头好。
原先只想开间铺子自食其力,一时间却在南市声名远扬,星月便专门找人为店铺题匾,正经做起一家字号,唤作“春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