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草堂位于苻府东北角,环境清幽,药香满院。
苻以沫来过许多次,但总是止步于那道篱笆门前。
据说柳氏是孤女,没有亲戚。从前她在城郊一户农庄采茶,卖茶的时候与苻侍郎结识。
那时苻侍郎也只是一介家徒四壁的穷书生,彼时年少,家境相仿,两人自主婚嫁,便没有什么身份悬殊之嫌。
“太太在房里歇晌,老奴正要去叫呢。”
“你歇着,我去罢。”
屋内虚掩着深灰色的厚帘子,天光被挡住,只余零星几点碎光漏入窗棂。
药味久久不散,榻上那人面容有些苍白,眼角也爬上了岁月的痕迹。听说她比容姨娘大了四岁,但或许是常年深居简出,礼佛度日,她的身上有一种恬淡的气质,那是旁人望尘莫及的。
苻以沫静静等了许久,直到她醒来。
“娘。”
在那一声轻唤中,柳氏缓缓睁眼,她略带迷茫地看着苻以沫,少顷,方回过神来,拉起苻以沫的手。
“沫儿,你来啦。”
苻以沫微笑着点头,扶柳氏坐起,“母亲叫我过来,有话和我说么?”
“伤好些了吗?还疼不疼?”柳氏靠在软垫上,一面柔声轻问,一面抚摸苻以沫的手心。
“早就不疼了。”
“这些年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吧?听说你从小就习武?”柳氏握着她的手,慢慢摸到虎口,苻以沫常年握鞭,那里生了层薄茧。
“还好。”苻以沫手指不自觉蜷缩了下,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她见过三妹和四妹的手,还有那日找茬的那名女子的手,她们的手皆如美玉一般养护得极好。和她们比起来,苻以沫的确不像个大家闺秀。
自从踏入京城,每日都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里,苻以沫本不在乎这些,但此刻面对眼前的妇人,苻以沫终究还是怯了。
她不想让娘亲听见别人说她不好,也不想叫娘亲看见自己不如旁人的一面。同所有子女一样,她希望娘亲以自己为傲,而不仅仅是惋惜和愧疚。
“其实我的养父对我很好,我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长大,那里的人也都对我很好。有一位非常温柔的女子,我唤她「梅姨」。这些年她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
苻以沫伸出手臂,“有一回迷路了,被树枝刮到手臂,这里拉出好长的口子,还是梅姨治好的。梅姨的医术可好了,您看,现在这儿是不是白白净净,一点儿也看不见疤了。梅姨天天用香料、草药给我洗澡,我这身体金贵着呢,也就是手上有些茧子,我经常用鞭,难免嘛。”
寒暄几句,母女俩在屋内用饭。菜肴十分丰盛,荤素都有,但荤的都摆在了苻以沫这边,柳氏只食素。
饭毕,柳氏叫住苻以沫,回内室取出一串念珠戴在了苻以沫手腕上。这念珠与往日所见有些不同,有白黑两种颜色。黑的几颗黝黑古雅,散发出淡淡沉香气味,白的几颗瓷白圆润,气味是陌生的。
两种珠子串在一起,只是摸在手里便能感觉到它的贵重,但苻以沫从没见柳氏戴过。
“我这里简陋,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串念珠是为娘一位故人之物,你收好。”
故人之物?苻以沫正疑惑,陈妈妈端上一碗药来,身后婢女双手捧着托盘,盘里是一碟甜糕。
看见黑糊糊的药汤,柳氏皱眉叹气,但仍接过药碗喝了下去。
“昭明堂打发人来,问太太安。”待她将药饮尽,陈妈妈缓缓说道。
柳氏平静地点了点头,咬下一口甜糕,眉头方才舒展开。
昭明堂是主屋,作为一家主母,柳氏原应住那儿。但自苻以沫来的第一日起,就没见柳氏踏进过昭明堂的大门。
现今昭明堂只有苻侍郎和后院两位姨娘住着。
离开时,陈妈妈送苻以沫出来,苻以沫好奇心起,便问:“方才是哪位姨娘打发人来?”
陈妈妈微笑,“是老爷。老爷每日都会打发人过来问安。”
“只是问安吗?他们……”苻以沫不由愣住,她心里已经积攒了好多疑问,譬如阿娘为何搬来这样偏僻的地方独自居住?为何他们两个从来不见面?
“这……”陈妈妈为难片刻,笑了笑:“不急于一时,二姑娘以后会明白的。”
若阿娘有意告知,也不会等到现在,苻以沫只得作罢,“好吧。阿娘病了吗?喝的是什么药?”
“没有大碍,就是近日有些神思不济。已经请过大夫,开了方子,二姑娘放心。”
“方子给我瞧瞧。”
陈妈妈将药方递去,苻以沫翻看少顷,嘱咐道:“依这方子辅以药膳细细吊养,不出半月应当会有好转。”
“姑娘学过医?”
“略知皮毛罢了。不过此药味苦,得看着她一日两次不落地喝下去。”
想起方才,雀儿忍不住道:“太太和姑娘一样,不爱喝药呢!”
陈妈妈闻言一笑,“是啊,太太一贯不爱苦味,若没有甜糕辅佐她是定不肯喝药的。奈何她身子弱,药膳总不能离口,厨房常常变换着花样做点心甜糕,就怕哪日太太吃腻。”
苻以沫思忖片刻,目光明亮,“我从前也学了一道点心,厨房在哪儿?带我去。”
苻以沫唯一会做的这道甜点,还是梅姨教的。
厨房内,厨娘沈氏正在清理厨具,见陈妈妈去,忙放下手中活计喜眉笑眼地迎上前,“今个送去的蜜枣糕,太太吃着可还喜欢?”
“喜欢,你辛苦了。”陈妈妈应道。
“不辛苦不辛苦,我这还有新鲜的蜂蜜,一会给太太做蜂蜜酥酪。”
“先别忙,二姑娘要借用厨房,你快些将这里清扫出来,让二姑娘用。”
苻以沫走上前去,对厨娘笑道:“蜂蜜可以借我用用吗?我要做的这道甜点正好需要半斤蜂蜜。”
“这……奴婢的蜂蜜是自家酿的,就怕姑娘吃不习惯。”
“无妨。阿娘吃的惯就好。”
“你这会怎么还自谦起来,二姑娘不是外人。”陈妈妈斥责一句,转头看向苻以沫,“她家的蜂蜜是太太最喜欢的,姑娘一会也尝尝。”
整理好厨房,厨娘被陈妈妈推搡着出去了,留下一罐蜂蜜。
“姑娘给太太做点心,这沈婆子怎么看起来不情不愿的?”雀儿嘟嚷着,打开罐封,一股甜味弥漫开来,“难不成,怕我们用坏她的蜂蜜?姑娘,您别说,这蜂蜜闻起来好甜啊。”
“毕竟是人家自己酿的嘛。”苻以沫舀起一勺伸舌舔了下,忽然,笑容僵硬在脸上。
在雀儿咂舌的目光中,她将一整勺都送入口中。
“姑娘?”
“……”
长久的沉默后,“哐啷”一声,银匙砸落灶台。苻以沫按住雀儿握住银匙想伸进罐子的手,眸若淬冰,“别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