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日,大临九年二月初九。天清气朗,宜嫁娶。
江羡鱼卯时便被喜娘从床上挖出来收拾打扮,她半眯着眼睛,天色还未亮,清蕖院里里外外挤满了人,闹将起来,处处张灯结彩,入目皆红。
姜羡鱼意识到今日是她的出嫁之期,瞬时清醒。
她看着铜镜,镜中人的模样,熟悉又陌生。
她一头乌发尽皆绾起,鎏金凤冠奢华精致,两侧流苏形似云雀,又如水流动,硕大的红宝石点缀其间,华美昳丽。
“郡主真是国色天香,这凤冠据说是太后入宫册封时所戴,内务府耗时一年精心打造,寻常人难免被夺去光辉,而郡主却与其相得益彰,镇西王有福气。”喜娘忍不住恭维。
她侧了侧头,凤钗流苏轻晃,确实流光溢彩。
她垂眸。
不过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罢了。
她忽然厌烦,心生逆反。
“不妥!”
她猛地起身,大步转向更衣室,一边说着一边拔下头上珠钗,珠翠凤冠掉落满地。
众侍女惊呼,“郡主!”
姜羡鱼脱下嫁衣扔到地上,挑选自己中意的衣裳。
良久,她才从屏风后出来。
没有云鬓凤钗凤冠霞帔,而是扎着高高的马尾,头带金冠,大红色的紧身袍袖上衣贴着身型勾勒出傲人高耸和纤纤细腰,灯笼裤管行动飒飒,更显得她肤光胜雪体态修长,勾人魂魄。
竟是一身火红的胡服骑装。
茶染惊讶:“郡主,这样穿妥当吗?”
姜羡鱼点头,转身望向铜镜:“怎么,我这样穿不好看吗?”
茶染连连摇头:“当然好看!郡主天姿国色,衣裳首饰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用。可今日毕竟是您的大喜之日,真的不用穿嫁衣吗?”
姜羡鱼轻哼:“今日虽则是我出嫁,可这喜宴上既没有新郎,我又何须做新娘子打扮。况且昨日范将军提起,镇西王治军森严,行军期间不得饮酒。一无新郎,二无酒宴,再添一个不穿嫁衣的新娘,也算不得出格。”
“可这太后赐下的九雀登枝凤冠,若是没有佩戴,被有心人传到太后耳中,惹怒了她可怎生是好。”喜娘看着洒落满地的珠钗,弱弱开口。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姜羡鱼振振反驳。
但她还是左右看看,好不容易从满地华丽珠翠捡出一支稍显利落的云雀金钗,插入发冠。
“如此,倒也不算辜负圣恩。是吧?”
说着,她扬眉看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喜娘,喜娘喏喏不敢言。
茶染偷笑。
正热闹间,忽听院外高声通传“吉时已到,请郡主出降——”
一阵兵荒马乱后,姜羡鱼在踏出生活了十几年的清蕖院,一路穿过花园,来到前厅。
没有团扇遮面,她就这般落落大方地独自步入正堂,眼前是端坐着的父亲,余光里是前来参加喜宴的亲朋宾客,以及代镇西王前来迎亲的西北军。
顶着众人或惊艳或诧异的目光,她神色自若,兀自走向高堂上方的父亲。
下首早已摆放好蒲团,随着婚仪唱礼,她徐徐下拜,以额触地,想到从此以后,她们父女二人再相见的机会渺茫,她眼眶一热。
她抬头,发现父亲也在擦拭眼角。那点因真娘而生的隔阂一下便消失无踪了。
行完拜别之礼,姜羡鱼站起身,看向堂下立着的范止轻范将军,径直走向他。
和昨日夜里的咄咄逼人不同,今日范止轻和骁骑卫是代表镇西王萧衡而来,他身着甲胄,凛然不凡。
临出门前,姜羡鱼回头相望,凉州和扬州相隔千里,今日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相见。
嫁给镇西王,虽然是太后指婚,但也是她不可多得的选择,身逢乱世,能够保全身家性命已是万幸。
姜羡鱼回过头,坚定走向麒麟卫护卫着的花轿。
范止轻翻身上马,喝了一声,花轿离地起行。
迎亲的队伍一路向西,出西城门和驻守在城外的骁骑卫汇合,十万石粮草紧随其后,蜿蜒前行。
荆州和扬州交界之地。
微微摇晃的花轿突然停下。
姜羡鱼原在闭目养神,感受到轿子落地,她睁开双眸,目露疑惑。
车帘突然被人一把掀起。
范止轻探头打量了一眼:“郡主,马上就离开扬州了,前面的地界不太平,为安全起见,请郡主下轿换乘马车。”
“好。”她应了一声,走出花轿。
官道旁边果然停着一辆马车,上面并无标识,很是朴素,唯一不凡的则是由四匹黑亮骏马拉着。
好俊的马儿。
她眼睛一亮,抬手上前想要抚摸。那马儿却打了一个响鼻,拒绝她靠近。
她讪讪收回手,看了一眼范止轻,却见他眼中带着笑意。
难怪不见他阻止自己,估计是想看她出丑。
哼。可恶。
她迈步踏上马车。
车帘却先她一步被掀开,绿染探出头来惊喜相迎:“郡主!”
她也很是惊喜:“绿染,你怎么在这里?”说完,她回头看了一眼早已转过身的范止轻。
果然,绿然欣喜道:“是范将军,他说郡主身边需要有人伺候,便让奴婢上了马车在此等候。”
出临安城之后,军队行进速度加快,她和绿染就分开了,绿染上了陪嫁的马车随行在后。
换了马车后队伍重新启程,又行进了半日。直到天已黑尽,马车才再次停下。
范止轻打马上前:“郡主,今日过后除了夜间休息,不会再中途停车,我们会一路加快速度争取早日抵达陇西,另外,之后可能会经常留宿野外,还请郡主早日习惯。”
姜羡鱼表示理解,毕竟镇西王还在前线和匈奴作战,而精锐部队都在这里,他们肯定归心似箭。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竟是一个寨子,垒起的土灶,简单打磨过的石桌石凳,处处透露出生活的痕迹。
许是看出了她的好奇,范止轻略作解释:“这里原本有一窝土匪,来的路上已顺手清理过了。”
哦,原来是“鹊”占“鸠”巢。
她轻轻点头。
朝廷和地方的冲突加剧,越来越多的百姓流离失所,有的就占山为王,为恶一方。
看着眼前这位貌美的宗室郡主,范止轻垂下眼眸,嘲讽之色一闪而过。
姜羡鱼一无所觉。
她询问:“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休息吗?”
他淡淡道:“郡主可以和婢女先去找个地方歇息,饭做好了我会差人送来。”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察觉出他突然间的冷淡,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哪里招惹到他了。
是夜,姜羡鱼睡梦中突然感受到一阵晃动,她蓦然清醒。
马车之外兵戈声不断,她心中一紧,悄悄撩起车帘一角,月影昏暗,看不清具体是什么人,但从身影来看,来人不少。
她回过头,赶紧将角落里的绿染推醒。
“郡主……唔……”
“嘘——”
她堵住绿染的嘴,示意她噤声。见绿染点头,她这才将手放下。
绿染一把拔下头上的簪子,紧紧握在双手之中:“郡主放心,我一定会保护郡主的。”她握了握绿染的手,学着她的样子拔下发簪:“我们都要好好保护自己!”
说着姜羡鱼慢慢躲进马车深处阴影里,紧紧盯着车帘处,攥紧了手中的发簪。
马车外。
一伙人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马车。
冯五盯着这一行人好几天了,他们兵强马壮,瞧着就是行伍之人,原本他是不敢动的。
结果白日里叫手下人摸到了队伍后方的羁重车辆,悄悄捅了一刀,结果滚下来的都是粮食。踏女马的,他们窝在山里忍饥挨饿,这些达官贵人竟然有这么多的粮食。
他这一支队伍本就是乌合之众,什么样的人都收。究其本质,都是为了混一口吃的。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弟兄们都被刺激得红了眼,任谁也压不住。
知道对方实力雄厚,仅凭自己这一伙人只怕是送菜都不够,冯五只得将消息透露出去,纠结附近山头全部人马,倾巢之下,难免不能有机会。
凭借直觉,他觉得机会就在这队人马中间护卫的马车之内。
这车内之人定然是重中之重,只要能够将其拿下。今日的头功就是他冯五的。
他带着人从混乱中绕至马车后方,相视一眼凭借一股猛劲儿一举掀翻了马车。
啊——
姜羡鱼正全神贯注盯着马车前方,毫无防备之下和绿染一起滚出车外。此处动静极大,很快就吸引了骁骑卫的注意,迅速向她们靠拢。
姜羡鱼在地上滚了几圈,还没缓过来,只觉得衣襟一紧,便被人抓在手中提了起来。
猝不及防便和冯五四目相对。她一惊,手脚并用想要摆脱束缚。
只见那歹人双眼放光,目露淫邪。
冯五这辈子何曾见过这样的美人,当即便露出得意一笑,向她胸前抓来。
姜羡鱼又惊又怒,脸色涨得通红,发誓只要他敢碰到她,她定要要将这歹徒的双手砍下来,再千刀万剐。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箭从后穿透了冯五的胸膛。
飞溅的鲜血滴在姜羡鱼的脸上。
冯五得意的笑凝固在脸上,慢慢从她眼中滑落到地上。她趁机摆脱了桎梏。
姜羡鱼看向射箭的方向,那里,范止轻正放下手中的弓箭。
包围她和绿染的歹徒都倒下了。
她忽然感觉一阵寒意,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胳膊。她这才发现,来袭的人都穿着破布衣衫,有几个面孔还有些熟悉,哪里是什么起义军,原来都是些流民。
一瞬间,局势便向一边倾倒,骁骑卫如砍瓜切菜般将不速之客迅速解决。
利刃捅进血肉之躯,喷出大量鲜红的血液。
“住手!”她迅速上前,阻止面前的骁骑卫继续杀人。“他们只是流民,教训一番即可,不必要非得赶尽杀绝。”
那人看向她身后,没有任何表情。
她回过头,原来是范止轻正朝这边走来。他没有看她,一个手势,所有的人都被杀光了。
还站着的,便只有他们。
也是,骁骑卫可是军中精锐,身经百战,对付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黎民百姓都只能说大材小用。
至此她方才明白,这一切不过都是他的计谋。而自己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
范止轻见她他这么快就明白过来,虽有些诧异,但也并无心虚。冷冷地走到她面前,请她重新上马车。
和前些日子的和善大相径庭。
原来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她自嘲一笑:“原来范将军早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