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煜一惊,脸上的愤怒还未完全收起,便瞧见长身英姿的裴行曜,已经行至他身前。
一手调教的女儿刚失了体面,自己训诫时又口不择言叫人听见,高居相位的梁煜是有些难堪的。
他面对着这位军旅出身的官场新秀,心情复杂。裴行曜接诵的寿词虽是旧篇,但辞句意有所指,叫人不得不浮想联翩。
如今已是开盛二年。新朝改头换面,年轻的新帝锐意初显,料理不少积弊的同时,也动了许多曾经风光的旧官,同时选拔新人,大有吐故纳新的意味。
裴行曜原是一介武将,只能应对基本的人情世故,并不善弄权谋术。入京以来他虽无人帮衬,甚至从未面见过新帝,却能一路连升,实在叫人不可小觑。
但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却又无依无傍、不受招揽的将军,竟然接连两回都替自己的女儿解围。
梁煜心生疑窦,低头打量了梁逸尘一眼,见她已经将涌出的热泪咽了回去,姣容绝色的粉颊重新挂起淡淡的傲气。
梁煜无奈而叹,他这个女儿,又高傲又要强,从来不会在外人面前展露脆弱。
他与裴行曜寒暄了几句,恰好有仆从来寻他,说渤王爷请他过去有事相商。梁煜深深看了梁逸尘一眼,见她一脸倔强,傲如冷月,不禁留下一声老父亲的叹息。
“你啊……唉!”
梁逸尘不是没有愧意,但她自小就甚少内耗,从不愿为了无端小事长久地责罚自己。她眼看着父亲梁煜离去,不禁耸了耸小巧的鼻子。
她一转头,裴行曜却还站在原处,眼里微微含笑。
好不容易重新积攒起来的傲气,登时消下去一大半。梁逸尘睫羽颤了颤,不假思索地欠身,庄而重之地对着裴行曜行礼。
这算是她今日最诚心、最恭敬的行礼了。
“逸尘多谢裴将军,今日若无您出手解围,真不知如何收场……”
裴行曜原与她还相隔半丈,见她施礼,忙上前了半步,伸出单手扶她。
“举手之劳,梁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他的声音仍是带着沙粒一样,稍有些嘶哑,却稳重沉着。和着春日午后的柔风,甚至还生出了暖融融的丝绒感。
他接着又扬起轻笑:“不过我想,即使没有裴某出面,以梁小姐的气度才华,也一定能稳妥收场的。”
梁逸尘眼底一亮。她那时的确有一瞬想过,不如就干脆唱下去,最后再编个接口说是什么晚辈的心意,总比僵着不动,让人品头论足而自己手足无措要强。
她不知裴行曜是如何看穿自己念头的。或者,他只是随口恭维?
无论如何,梁逸尘都对他生出了尊重和亲切感,于是大方邀他一同在渤王府里赏春。
若按风俗礼节,别说世家小姐,哪怕是普通人家未定亲的女儿,都没有与年轻男子同游的先例。
梁逸尘对此嗤之以鼻。她虽从不与男子同游,但那只是因为没遇上过什么入得她眼的男儿,若是哪日被她遇见了意中人,什么避嫌、规矩,她才不顾。
世家女儿若是想去赶一赶春景,只得凑上探春宴这样的时机,莺莺燕燕挤作一团,枝桠上的花瓣很快就被摇得淅淅零零,化为泥泞。
赏花是其次,闲聊闺事才是核心。跟着的也都是奶娘丫鬟,穿什么衣裳、吃多少点心,样样都是规矩,样样都看得紧。
那样的探春宴,梁逸尘只觉得,样样都扫兴。
她宁愿独身一人穿行花林,嗅花香,吹暖风,兴尽晚归,才算自在。
今年春天多雨,好容易熬到今日放晴。梁逸尘才不愿辜负这样的好春光。至于身边能否多个人——若是瑄郡王那样快把眼珠子贴在她身上的人就算了。
但若是裴行曜这样,疏阔如光风霁月般的年轻将军,想来也无妨。
梁逸尘大方引他往渤王府的东花园杏林去。
她步伐轻快,裴行曜在她身后走得不疾不徐:“你对渤王府的路,倒很熟悉?”
梁逸尘挑了挑眉,云鬓上的钗摇晃了晃。有了前半日的经历,她觉得裴行曜话中有话。
“我只是善于寻春、探春,裴将军可别想多了。”
裴行曜颔首不语,寒星般的眉眼此刻虽然柔和,却深不见底。梁逸尘心中一紧,她忽然意识到,裴行曜或许并没有想多。
渤王妃撇下其他所有人不顾,只单单牵了她满园满庭地逛,或许真的有让她提前熟悉渤王府的意图?
粉黛桃花般的面容蓦地一沉,梁逸尘望着眼前柔白晶莹的茫茫杏花,觉得这仿佛是妖精织罗而就的捕兽网,而自己就是要被捕捉的目标。
她忽然一阵恶寒,缃色裙袂连连后退了几步。
玄蓝色衣袍的男人忽然托了下她的肘,随后又快速放开。裴行曜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退后半丈,轻声开口:
“我只是随口一问,你不必多想,更无需怪罪这杏花春景。”
莹白的花与锗色的枝桠交映,宛若无边无际的写意水墨,二人站在杏林中对望,一个惶惑惊异,一个清朗从容。
不多时,杏花莹莹点点,沾了满头。
梁逸尘听得有些愣神。她对声音一向敏感,此刻总觉得,这个男人对她说起话来的声线,似乎有种松弛和熟悉。
她直白地凝望着他。春水似的明眸,波光粼粼。
裴行曜其人,有些别扭。
他不与人深交,不主动攀附。但似乎又能洞察人心,她的幽微心思竟然全被他猜中,甚至能精准地抚慰到她的不安。
他恪守男女之礼,除了必要时单手扶她半下,其余时候都与她保持着至少半丈远的距离,二人的衣衫都不曾有分毫相碰。但怎么又如同及时雨一样,处处维护着她?连同游赏春的邀请,他也毫无芥蒂地应下。
他的眸似朗朗寒星,眉似料峭剑锋,仿佛稍一发狠,就是战场上杀伐果决的将军。但此刻望向她时,目光中却又透着宽纵包容,似乎打心底里就完全能理解她的喜恶,也丝毫没觉得有任何不妥。
这样的裴行曜,让梁逸尘不由自主地想多试探几句。
她侧身,指着一株开得正盛的杏树,说起了前半晌那个歌女在此处婉转吟唱的景致。
梁逸尘问:“裴将军见多识广,你可知道,哪里的歌姬最好?”
裴行曜摇头:“不知。”
梁逸尘莞尔一笑,美目流光:“王公贵族家豢养的乐师,匠气太重。茶馆请来的乐坊班子,又曲高和寡。若说词、曲、乐、歌样样都好的,还得是烟柳巷中。”
裴行曜内心一震,一时没有及时接话,二人在杏树下安静对立。
她侃侃而谈,胸有成竹,显然颇有心得。而若换作寻常的高门贵女,“烟柳巷”这个词眼压根就不会出口。
梁逸尘面色镇定,内心却一点一点地打鼓。她不确定裴行曜会作何反应,但那对柳叶弯眉仍然轻挑着,秉着与生俱来的傲气。
她在试探,也在豪赌。裴行曜刚刚亲口说过“能歌善唱是美事”,若他并不是真的这么想……大不了自己再被人骂一回轻浮。
裴行曜眸色深邃,钝而无谓地点了点头,神态认真,毫不敷衍。
“唔,当真这么好?若有机会,我也去欣赏一番,洗洗耳朵。”
梁逸尘缓缓勾起唇角,荡开明媚笑靥,眼神闪闪发亮。
将军征战沙场的长身威躯掩在玄蓝色的单衫下,仍然落拓疏阔,英姿卓尔。
惠风和畅,杏花如雪,她觉得今日探春,实在是找对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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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膳厅。佳肴俱备,灯火通明,惟独主位的两把高凳空空,久无人坐。
“母亲,什么时候才能吃啊?我都饿一天了。”
出声的小姑娘一派烂漫昵态,晃着自己母亲的手,委屈巴巴。她母亲显然比她要沉得住气,只哄她再多喝两杯茶,耐住性子等。
梁轻瑶苦了苦脸。她今年才十五岁,正是对吃喝新奇的年纪,但她母亲姚氏却一直严苛限制她的吃食,说是怕她身材发胖。
今日去赴探春宴,梁轻瑶本以为能脱离母亲管束,敞开怀好好尝尝府外的新奇糕点,但跟来的嬷嬷尽职尽责,多拿半块点心就会过来打她的手背。
梁轻瑶饿得眼冒金星,嘀咕起来:“姐姐什么时候能回来……”
迟迟不能动筷,就是在等父亲和姐姐,但梁轻瑶对姐姐梁逸尘更为期盼。只因姐姐本事大,能随意出入相府,每次逛回来,还会给她带许多新奇的零嘴蜜饯。
姚氏眼神凌厉而复杂地瞥了女儿一眼:“天天都这么惦记姐姐?人家可不一定把你放在心上。”
姚氏入梁府时,梁逸尘已经四岁,被梁煜和关家人视作掌上明珠,尽管还是个幼女,就已经养出了一身的傲气。
梁逸尘至今都正经没叫过姚氏一句“二娘”,她总是端正疏离地称她为“姚姨娘”,或者直接不带任何称呼。
自己与继女的关系一般,但她亲生女儿梁轻瑶却与姐姐相处融洽,姚氏心中更不是滋味。
她在梁府地位尴尬,明明主持内里的大小事宜,但全府上下还是会把梁逸尘排在她前面,事事都要以大小姐为尊。譬如这晚席,就一定要等着梁相和梁逸尘都回来了,才能开。
这一双父女,去渤王府贺寿,竟然到这个时辰都没回来。姚氏忍着不悦,逼自己继续等下去。
忽而有下人来报:“老爷和大小姐已经回府了!只是大小姐说自己累,不想吃东西。老爷直接去了东跨院书房,说有要事商量,让您也马上过去一趟呢。”
姚氏有些意外。平日除了府里的杂事,梁煜是很少找她商量什么的。
她一进门,便看见梁煜神情凝重,言简意赅:“着手准备吧。”
姚氏愣了下,当下心领神会,忙凑上前问:“老爷已经有决断了?是哪家公子——”
梁煜揉着太阳穴,神色颓然,满眼纠结。他与渤王爷密谈了半日,从朝中局势谈到儿女亲事,神经始终紧绷,此刻已经是疲倦到极致。
他闭眼挥了挥手:“还未定下人选。渤王有意,但有意的也不止他一家。贵胄王室中,想与我们攀亲家的不少。”
梁煜又说:“无论如何,逸尘的婚事,今年肯定是要定下的。你且先为她打点着吧。”
京城春夜,柔风吹得人心尖颤痒,骨头发酥。
梁府东跨院里的粉白玉兰开得正盛,微风一拂,枝头开得最漂亮的一朵,竟啪嗒掉在地上。
浅缃色的裙衫在廊下一闪而过,听见这一声脆响,也禁不住停下自己匆忙逃离的脚步。
那是树尖上独占鳌头的一朵玉兰,粉白娇嫩,容华超群,最是引人注目。梁逸尘本以为,它是会秀立梢头,度过整个花期的。
但纵使是吹万物生的春风,也没有特意怜爱它,只是轻柔地摘下了沉重垂坠的花朵儿,送它进入谁也逃不过的轮回。
梁逸尘望着染上泥尘的落花,盘旋了一天的泪,忽然从眼里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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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