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音送别薛诲时,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这笑宛若春风拂过庭中新放的桃花枝,吹起一池皱水。
薛诲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让朱慈音立刻敏感地绷紧了脸。
她差点忘了,叡灵是活泼明快的性子,或许薛诲会喜欢这一款也说不准。
她向来谨慎。
如今刚与薛诲碰面,还不清楚他的伤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既已有了夫妻之名,他要对自己做什么都师出有名,还是小心为上比较好。
薛诲见她肃上一张白乎乎的圆嫩粉面,更是神态可掬。
似乎同过去那个总如惊弓之鸟一般的朱二姑娘不大一样。
他瞧一眼绿萼,只道:“照顾好夫人。”
众仆婢躬身,“是。”
成章推着薛诲离开,绿萼捧住脸,蹲下身摇了摇主子。
“小姐,姑爷真是……翩翩君子、昭昭朗月。您怎么……”她警觉地看看四周,见全是薛府的人,就不再说话了。
“薛诲这款相貌,确实要等年长一点,才会更有味道。”朱慈音赞同地点点头。
对于美的事物,她向来也是怀有欣赏之意的。
虽然上一世死前她有痛骂过自己,被色所迷,实乃女人大忌。
但这毛病真是难改。
绿萼站起身,吩咐其余人:“妈妈姐姐们都请先下去罢,小姐习惯我一人服侍了。”
众人观朱慈音眼色,见她点了头,也松口气,纷纷行礼离去。
朱慈音任绿萼帮自己脱去外袍,喃喃自语道:“看来这伤在□□是真的了。”
“小姐您说什么呢?”
朱慈音解释:“唔,我是看这府里似乎没人在意洞房这桩事,想着……薛大人或许真的是不行了。”
“小姐。”绿萼涨红了一张脸,“这是自然的,若不是情况危急,谁家母亲愿到处讲儿子的隐疾呢?”
“那可说不好。”朱慈音摇头,“不过隐疾罢了。”
若是顺势可用,这几个狠角色谁也不会在意这点小事。
没想到真让自己顺利嫁进来了。
朱慈音感到愈发不真实起来。
这半个多月,她时常祈求谁来出招阻止她进国公府。
朱五也好,她身后人也好,或者其他知晓某些隐秘的人……可竟然什么也没有发生,就让她简简单单这么嫁进门了?
“小姐。”绿萼没觉察她的烦扰,脸犹红得散不下来,“没想到陛下也那样俊美。”
朱慈音没了表情,“是么?我刚蒙着盖头,什么也没看见。”
绿萼疑惑,“小姐进宫时也没见过?”
朱慈音冷笑,“谁敢直面圣颜?你刚刚偷窥了?不怕被拉出去砍头?”
绿萼:……自小姐那日昏迷醒来,脾气似乎差了那么一点。看来那药还是有点毒性的。
但朱慈音此言不无道理,绿萼缩了缩脖子,准备退下去为主子准备洗漱事宜。
“等等。”朱慈音唤道,“时候还早,不着急盥洗,我有事交代你。”
绿萼再出门时,脸上带着紧张的表情。
她脑子里还全是刚刚小姐对自己说的话:
“你替我探一探这松浣院里的人事结构。谁管一并杂事?谁是薛大人身边最得用的?谁是同大人直接陈情的?丫鬟中有哪位得脸的?”
她绞着绣帕,这等后院要情当然是得花几日慢慢探得。
去问哪里问得出来呢?
可小姐交代,她只能硬着头皮去想办法问来。
在院中兜兜转转,前厅张灯结彩、言笑晏晏,绿萼立于冷清角落远远窥见,终是没忍住,慢慢走了上去。
朱慈音在房中兜了一圈,而后推开窗,只感觉一阵清风徐徐拂面而来。
她抬头看了看日头位置,估量这间房处于西面。
在本朝,东为震位,五行为木,主生发。世家贵族多将东厢房予公子们居住,小姐们则置于西厢。
看来这间房并非薛诲平时居住的地方。
他有意与新妇分房而居,或是打定主意拿她做个空头娘子。
朱慈音回头以目梭巡一圈,房间连简单的书画装饰、瓷器摆设都少,睡床上不见围栏,床架上挂着轻薄的红纱帷幔,一看就是为新婚潦草布置的。想来连管事的都不拿这名新夫人上心。
“小姐。”
正想着,绿萼突然兴冲冲地推门而入。
“我问到了!”
朱慈音“哦?”一声,“问到了?”
“是!姑爷这浣松院中人事简单得很呢,只一名管事的名唤于桂管家,从前是府中掌事,也是姑爷乳娘的夫婿,姑爷及冠那年才来的浣松院。然而他也只掌各项琐事,姑爷身边最得用、说得上的还是那名叫成章的,是随姑爷长大的。”
“至于丫鬟们嘛……姑爷十几岁起身边就不用丫鬟了,他觉得并不比小厮方便。”
那是同叡灵定亲的年纪。
叡灵那个性子……这倒也寻常。
朱慈音点点头,“我记下了。这短短时间你从哪里问来的?”
“小姐您有所不知。”绿萼一双眼晶亮亮的,“我们下人也是有自己的一套关系网的。”
朱慈音扬眉,“怎么说?”
“我刚刚遇见过去的同乡了!她现今在春成伯夫人身边做事,春成伯夫人就是……”绿萼面露犹疑之色。
朱慈音点了点她的前额,“明二姑娘,明叡灵。”
“小姐……”
朱慈音扶住她,“好了,说错话每次都用下跪搪塞过去。在我这里没事,今后在国公府可得小心了。”
“奴婢知错了。”
朱慈音绕路来到侧书房,坐到桌案之前,拿起上面做摆设的两本书。
“女则、女诫。”她笑道,“没什么新意。”
“小姐。”绿萼捏着手,忧心忡忡地走过来,“奴婢一时不察,竟没想到……您说,春成伯夫人她……”
朱慈音嗤笑,“你想说什么?他们两人解除婚约都多少年了?明二姑娘与春成伯的孩子都要生了几个了罢。”
绿萼点点头,“这些年,已有了二子一女。”
朱慈音一顿,低头笑道:“挺好的,儿女双全。”
她走时叡灵才刚生了长子。
绿萼挨近她,“小姐,奴婢错了。这笨嘴笨舌的,倒让您烦心。”
朱慈音失笑,“是我让你去打听的,只不知你问来这些,还在这胡思乱想的。别说薛诲如今没那个能力,就算他有——”
“小姐!”绿萼慌乱无措地朝门外探了探,手作掩朱慈音口的姿态却又不敢真掩上来。
“小心隔墙有耳。”
“好了,我又没说错。”朱慈音睨她一眼,“今后我和薛大人都是这院子里的主子,你也少畏首畏尾。”
“小姐。”绿萼委屈道,“这薛府如此慢待您,姑爷新婚夜连一刻都不多待,后头日子肯定不好过。”
“好不好过的,你跟着我过就罢了。”朱慈音语气温温吞吞的,绿萼惊讶地抬眼一直看着她。
“看我做什么?”
“没、没有。”绿萼慌张垂头。
“那你刚刚可看见……春成伯夫人了?”朱慈音问出这句话时,上唇微微发着颤。
绿萼忙不迭地摆摆手。
“奴婢遇不见贵人们呢,撞见同乡也是巧事。”
朱慈音放下了口提住的气,慢慢地“嗯”了一声。
“春成伯可还是兵马司的副指挥?”
“奴婢这可就不知了。”绿萼瞪圆眼。
朱慈音叹息,“也是。”
就像原朱慈音的脑袋里,大多也就是定宜侯府的内事。
她叮嘱着:“今后还有春成伯夫人的消息,尽可同我说来。”
“小姐。”绿萼犹犹豫豫地,“奴婢方才是想岔了,这春成伯府离这里足有五条街,姑爷同伯夫人应很难再叙旧情了。”
“不是为着这个。他们的旧情也不碍着我什么,你打听过来便是,我自有数。”
“是。”
朱慈音看着她,再加了一句:“薛诲同我是先帝赐婚、今上做的证婚,天大的事也难离得。他们感情再笃,也是上不了桌的关系。”
绿萼咬唇,“是这样。”
她若有所思着,朱慈音见着,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太阳下山了。”
绿萼怔愣,抬眸疑问地望着她。
“伺候我沐浴休息罢。今日起得太早了。”
绿萼恢复了那副机灵的模样,贴了上来,“是,新嫁娘总是辛苦,姑爷还冷落您一个人在婚房。奴婢多取点白芷和桃皮过来,给您安神。”
朱慈音点点头,而后抬起右手,说道:
“等等,以后不要叫他姑爷了。”
“不叫姑爷怎么叫呢?奴婢是您娘家人,不想随着薛府下人那样喊。”
朱慈音摇摇头,“不过是听着喇耳朵,叫他薛大人即可。”
绿萼:“这……奴婢遵命。”
“小姐,您是喜欢零陵香还是青木香?”
“都行。”
“小姐,奴婢从小厨房拿了点燕窝粥过来。”
……
“小姐,这国公府是比咱们侯府要气派得多。”
……
“小姐。”
“又有什么事?小鹦鹉。”
“……”委屈音,“没事了。”
一夜**,朱慈音在绿萼的絮絮碎语中睡去。
醒来时她翻开锦被,看着绿萼身后又进了几位脸生的婢子,几人各抬不同的物件进门而来,唤她“大少奶奶”。
她才惊觉自己——
又嫁人了。
她挠了挠睡得凌乱的秀发,从床上慢慢爬了起来。
坐到妆案前时,她如游魂般呢喃了一句:“好早。”
“夫人,您说什么?”为她梳妆的婢女愣了一愣。
朱慈音摇摇头。
她是想说,做宗妇,要起得好早。
好久没起那么早了。
写作嫁人、实是为奴的日子又翻着篇来了。
木轮吱吱转悠的声响由远及近,梳完妇人髻的朱慈音麻木地转过头,眼前是端然安坐、以琥珀冠束发齐整的薛诲。
随着他的到来,室内隐隐飘起一缕清幽香气。
“夫人早。”俊俏郎君温润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