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有仪躲着她的继母有一段时间了,对方从一开始的穷追不舍,到现在也开始学会适时停步了。
见到她也像见到一个同在屋檐下的普通人,甚至会露出不符合年纪的慈祥温和的笑。
但这种温和并没有旁时有仪感到放松。
虽然她们相处时间不算很长,但宁梨月绝不是个轻易就能放弃目的的人。她的眼睛明亮而坚定,总是自信满满的样子,从前她以为这是天真烂漫,现在来看这完全是势在必得。
时有仪相信自己的眼光。
因此宁梨月这段时间的异常让她倍感压力,甚至胜过那个她们隔着门交流的夜晚。
与此同时,她感到宅子里的气氛有了变化。
不像是突然的变化,更像是一种潜移默化了很久,直到现在才被她发现的变化。
难道在我对她还不算非常警惕的那些时间里,她做了什么我暂时不能发现的事?
很快她的猜测就有了结果。
这份担忧不是空想,时家的当家人,她的父亲突然一夜暴毙后,时有仪敏锐的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
她的父亲的确是荒唐了很多年,但还不是个愚蠢至极的男人。
至少不会是个蠢到能让自己因为一个舞女就和二十岁的小伙子争风吃醋,摔下楼梯死亡的人。
葬礼上,她看着她的继母,那个年轻美丽的女人,穿着一身西式小黑裙,优雅动人,面露悲伤,憔悴的像雨后的栀子花。
明明是个乖张凌厉的性子,却要装作乖巧,很辛苦吧,宁梨月。
你说是为我而来,可我们之间哪有过从前呢?
连骗都不上心,还要指望我能信你吗?
葬礼是西式,据宁梨月所说,这是她的父亲喜欢的形式。时有仪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这个男人潇洒风流了这么多年,根本不会想到自己死的这么草率,更别说什么喜爱西式的仪式了。不过她说的时候非常认真,在众人面前表现的也是无解可击,就没有人对此有过怀疑。
毕竟他连续弦都是个留洋回来的时尚女郎,葬礼喜欢西式也很合理。
定制的花圈摆了一排,众人依次与棺材里的男人告别,还不忘安慰那个年轻的新寡。
时有仪全程默不作声,唯有嘴角挂着一丝似苦似释然的笑。
她一直怨恨这个男人的阴晴不定,对他在母亲死后的行为不满鄙夷,但真正看见他的尸体的那一刻,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当真痛快。
所以说人啊,真是矛盾。
隔着流动的人群,时有仪和黑裙女人无声的对视,这一刻,她们似乎看穿了彼此。
当天晚上,她们睡在一张床上。
拥抱,接吻,纠缠。
宁梨月如同一条久在岸上的鱼,干到不能再干,翘首渴望着,等待时有仪的水游过她的身体。
自从重生以来,宁梨月一直压抑着自己,努力让自己维持在二十岁时的状态,天真烂漫,纯粹的如同栀子。
但她很清楚,自己已经“死去”太久了,尽管保留了肉身,灵魂也不再安定,行尸走肉的模仿再怎么相似也是虚假的赝品。
直至此夜宁梨月才活过来。
“有仪,你不会相信,我等了你多久。”
宁梨月亲吻着时有仪湿润的额头,一路吻过唇,又吻到细白的脖颈,最后停在锁骨。
昏黄的灯光摇曳生姿,落在地上的影子也晃荡的慢斯条理。
她们紧紧贴合在一起,亲密无间,豆大的汗珠顺着鬓发落在床单,相拥直至天明。
而门外,一个挺拔的身影久立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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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家做主的男人死了,身为遗孀的宁梨月对家产却没有任何想法,只对外宣称悲伤多度一时不愿出门,而时有仪作为独女,理所应当的继承了一切。
宅子里的下人换了几乎全部,从修剪树枝花草洗衣做饭的丫头婆子,再到看家护院身强体壮的仆从家丁。
是宁梨月的手笔,时有仪知道,但她默认。
她清楚这是为什么,新换的人比老人更加谨慎小心,对宁梨月和时有仪之间别样的亲近始终眼观鼻鼻观心。
那夜之后,宁梨月再也不睡从前的院子。
一开始只是在夜里突袭,偷偷的摸进时有仪的房里,往往会被守在门口的阿进或秋玲抓住。
秋玲性子急躁,对宁梨月这种行为简直达到了厌恶的程度,葬礼那天她恰好生了病,晚上没有如往常一样守在外屋。她单纯的认为宁梨月因此乘人之危,是极度阴险狡诈的小人,以前留下的那点好感也荡然无存,现在一见到宁梨月就满脸不屑的翻白眼,阴阳怪气的骂人。
反倒是阿进接受的很快,那一夜他守在门前,拒绝了任何人接近这个院子的中心位置,第二天早上甚至提前准备好了水。
但这不代表他对宁梨月就很有好感,相反他连面无表情都欠奉,以前还会做出个恭敬的样子出来,现在正眼看人都不再,说话冷漠更甚,随时掉冰碴子一样,会在宁梨月讨好时有仪时从各个你想象不到的角落里跳出来出声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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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进见到宁梨月的第一眼就觉得厌烦,他相信宁梨月见到他也是如此,哪怕他没有证据,只是依靠直觉做出这个判断。
十二岁时,还是个孩子的时有仪给饿着肚子的他一块热气腾腾的馄饨,他生了冻疮的手仔细的捧着那只精致的海棠花瓷碗,小口小口的喝馄饨汤,心酸的无以复加。
他的父亲不是个靠谱的父亲,只是门房的位子,还要偷着赌钱,赌到连儿子的吃食都克扣。
那个寒冷的冬天,阿进就认定了大小姐会是他一生的大小姐,大小姐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无关紧要,他不会干涉也不会评价,因为无论大小姐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他都会以最坚定的姿态成为她最可靠的守护。
阿进十八岁对时有仪有盲目式的仰慕,今年二十八岁依然如此。
他自认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时有仪,没有人比他更懂得时有仪想要什么。
因为他从十二岁就开始用尽心力的观察,无视了身边几乎所有人。
至少宁梨月出现之前是如此。
阿进终于意识到,这个“夫人”不仅只是一个心机深沉的女人,更是一个有可能会和他的大小姐共度一生的女人。
而就他来看,大小姐的确对宁梨月也抱有一些隐秘的心思。
这是他对大小姐判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失误。
他对宁梨月无来由的厌烦有了答案。
原来如此,他和她是天生的仇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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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开春,时宅里焕然一新,阿进作为大管家管理着宅子里大大小小的所有琐事。而秋玲却只想做一个如同的下人跟在时有仪身边。
时有仪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和宁梨月的关系在这段时间里并没有得到很大的进展,还停留在偶尔的欢好和说笑这种程度,秋玲对宁梨月仍然充满敌意。
秋玲是个只用眼睛判断对错的人,她用眼睛看见时有仪和宁梨月之间依然紧张的像是捆了绳,所以武断的认为是宁梨月的问题,秋玲从不认为小姐有问题,小姐总是对的。
但时有仪知道,她和宁梨月之间之所以诸多障碍,还是自己的问题更多。
她始终不能接受,自己和宁梨月有了身体上的接触和心灵上的抚摸。
哪怕第一夜她也没有拒绝,甚至毫无犹豫的迎合。她知道自己那一夜并不是被勉强,相反,她甚至觉得很兴奋,很快活。
但她总觉得自己和宁梨月之间隔着什么,就像是一种直觉给她的确定,她和宁梨月很违和,她不明白,为什么宁梨月会突然喜欢上她,虽然对方之前对她也表现出依恋。
这种直觉像是一堵墙,又像是一层薄膜,看不见摸不透,把她们分割开,无论时有仪怎么努力都做不到忽视这一点。
对此她深感不安,更没办法毫无保留的接受这份喜欢。
直到又一次欢好,宁梨月吐露出心声。
“有仪,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相信,我和你认识的时间比你以为的更久。”
“久到上辈子就已经欢好过。”
宁梨月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悲伤而痛苦的眼神注视她。
时有仪伸手抚摸眼前的这张脸,年轻美貌,尖尖的下巴,上挑的眼睛,分明是清冷的长相,在她面前却总是一副天真的孩子模样。
而她也意外的觉得很喜欢。
“上辈子我也是你父亲的续弦,因为家里欠债太多,被当做物品抵押进这个宅子。”
宁梨月难以启齿,她不知道该怎么向眼前的人解释,可她不想对时有仪说任何的谎。
“在我来到这里后,只是被安排在一个角落的小院子,偶尔…他也会来。”
时有仪知道这个他,是她的父亲,她的丈夫。
“我的父母和哥哥,为了还钱,把所有的家业都做了抵押,这样也不够,最后把我也抵押了出去。”
“他们给我写信,说要为我的二十岁庆生,我漂洋过海的回来,却只是得到了一间上锁的屋子。”
“我恨我的父母和哥哥,恨他们一边让我读书,一边又要让我成为一个死活都不能决定的物件!”
“可我没办法丢下他们不管…毕竟他们是我的亲人,毕竟他们真心宠爱我这么多年……”
“倘若我一无所知,也许就不会有痛楚。”
宁梨月低声啜泣,脸埋进时有仪的肩膀间。
“是你,把我救出来。给了我一笔钱,让我远走他乡。可船开到一半,我就被抢劫的人推下了海。”
“有仪,我真的没想过还能再见你。”
宁梨月收紧了双臂,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
时有仪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离奇事情,重回过去?天方夜谭一般的事,居然就发生在她身边,甚至眼前。
“只因为我救你,你就…对我欢喜?”
“不!不是!我本来…只是觉得感激。”
“我意在你,是因为来到时家之后,我就一直在关注你,我也不知何时,慢慢的便察觉到欢喜。”
“也许是因为,我的确早早就对你有意,只是发现的比较晚而已。”
宁梨月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简直是气声了。
“那你为什么,要再嫁给我父亲?”
这是时有仪最不能理解的一点,已经走过的路,何必再有一次,况且事实也证明这条路并不好。
“我本来没这个打算,只是一开始重生的时间并不算很好。虽然只有意识清醒,却如同游魂,并不能和身体完全相接,我只想个旁观者一样,眼看着自己又一次以这种身份认识你。直到我们相遇的那一刻,才算是我真正重生。”
宁梨月着急忙慌的补充道:“我和他没有过夜!”
“那一晚,我把刀抵在脖子上,说他过来我就死。”
“我知道那个威胁很可笑,他并不在乎,事实上我觉得他对我没兴趣的可能性更大。”
后来他有的是新的露水情缘,就更无所谓了。
“就算过了夜我也无所谓。”时有仪说。
“身体不过是皮囊,阿梨,就算你们过了夜,我也不会在乎。”
时有仪直视宁梨月,眼神滚烫的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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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梨月和时有仪之间的氛围有所不同了。
变得和谐融洽,水乳交融一般。
最先察觉到这一点的是阿进,因为宁梨月将自己的私人物品诸如衣裙首饰全都搬进了时有仪的院子。
而时有仪居然没阻止。
小姐已经决定好了吗?
阿进莫名有些心慌,就像心里有一处突然空出了一块。
握紧双拳,咬紧牙关,阿进默不作声的看着仆人把东西一件一件搬进那个他最熟悉的院子。
“阿进管家啊,要和我聊聊吗?”宁梨月卸下了往常的伪装,少见的态度跋扈起来。
阿进顿了一步,还是跟着她走了。
“你对有仪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宁梨月没有一点绕弯子的打算,直接了当的说。
“她是我的主子。”阿进的声音平淡如水。
“你不想只是主子!”宁梨月不肯放过他,越发咄咄逼人。
“有仪这样的人,与你不同。”
她的语气得意洋洋,是胜利者独有的嚣张。
“不用你来提醒我!”阿进愤然怒吼。
静默一瞬,他的气势又瞬间颓废,像一个被扎破地气球瘪了下来。“小姐是金枝玉叶,只有最好的男子才能相配。”树影晃动,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且平静。
“但如果她喜欢,是你的话也无所谓。”
宁梨月不再回话,转头进了屋,只留阿进一个人沉默。
第二天,阿进从自己的屋里出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人。
宁梨月没穿她常穿的洋装,反而是一件极素的普通裙子。脸上也没有任何妆容的痕迹,素面朝天,气质显出一份清水出芙蓉的清冷调调。
她冷哼一声,等着阿进走下台阶,走到她面前,然后把手里的信封递过去。
“有仪对我来说,有超越生命的意义。也许对你也一样,但我绝不可能让出她,你也不会有机会。”
“但我相信你对她是绝对忠心的,所以从今天开始,这个铺子归你管了。”
阿进攥紧了手里的东西,闻到“这算什么?可怜我?”
“不,我只是认可了你。”
“如果你和我一样,对有仪有不得不去在意的理由,那么我就会认可你。”
“只是肤浅的喜欢的话,没资格成为我的情敌。”宁梨月傲的像是鹰。
阿进扯了扯嘴角,笑道“难怪会是你。”
他早该知道,小姐看上的不会是俗人,哪怕是女人也会是个特别的女人。小姐的眼光总是很好,连挑选伴侣都一样。
可我偏偏是个俗人,配不上这样的金枝玉叶。
金枝玉叶就该和金枝玉叶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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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梨月踮着脚进了里屋,扫视一圈空无一人,略微放心了一点。
幸好,有仪不在。
去找了阿进的麻烦,还幼稚的耀武扬威,宁梨月难免觉得心虚。
不然还是主动坦白吧……惹有仪生气就不好了。
肯定会不高兴的吧,再怎么说也是有仪的心腹……
有仪不会以为我是不信任她,才这么做的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真是一时上头了犯这种蠢!
宁梨月后悔地捶胸顿足,急得转圈跳。
“唉……”
还是要先坦白,拖久了有麻烦就完了。
时有仪一进里屋就看见她的阿梨揪着衣角,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得心生疑惑。
“阿梨?你怎么了?”
丢了魂似的。
宁梨月惊了一跳,结结巴巴的说“没什么,没什么……”
然后赶紧起身,殷勤的把时有仪扶上了椅子。
“那个,有仪啊,我做错了事,你能不能先原谅我?”
“嗯?……那株海棠花被你照顾死了?”我就知道,不该把花交给你!
自从二人心意相通后,宁梨月就提出要帮助时有仪照顾那株海棠花树,美其名曰是要向她的“岳母”献献殷情。
时有仪也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想法,在她看来,那株贴梗海棠的确意义非凡,但也仅限于怀念而已。
她妈妈韦香君是个很乐观很热爱生活的人,最看不惯那些沉溺过去的做派,所以这些年来,她并没有将对妈妈的思念过多的寄情在这株海棠花树上。
思念是不需要理由的,也没有过度的必要。
不过宁梨月坚持,她也没有拒绝,只让她尽心就好,否则往往适得其反。
居然照顾死了吗?
为了表示对宁梨月信任,也是因为这段时间的忙于整理家业,她好几天没有去看那株贴梗海棠了。
早知道,还是该看看。时有仪心里长叹一口气。
“不不不,没有!树好好的!”宁梨月生怕时有仪误会了,连连摆手。
“那是为什么?”时有仪更加疑惑了。
得知了事情的经过,时有仪哭笑不得。
“你呀,真是多想了。”时有仪伸出一根手指戳宁梨月的额头,她一直蹲在椅子旁,位置要比时有仪低很多。
“阿进……从小就跟着我了,他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什么都埋在心里,我也时常看不透他。但他绝对值得信任。”
“至于他对我…”时有仪停顿了一下“不会有你想象的事发生的。”
他那样的性子,如果我不挑明,只会永远沉默。
可我从前无意,今后更不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