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四月,春意连绵。槐花巷街坊之间流传一则趣事——白家二十三岁的秀才郎君,要娶亲了。听闻新媳妇是白家老太公在世时定下的,如今满了年纪,家中父母亡故,年关一过就上扬州投奔白家。
白墙黑瓦围成的院子里,白母把饭端到院中间槐树下的桌案上,对着厢房中喊了声:“娉婷啊,出来吃饭了!”
不时,门吱呀一声响,屋内走出来一个身姿窈窕,皮肤白皙的年轻女子。
她眉目秀丽,不算倾国倾城,也算小家碧玉,只不过眉眼间神情有些冷淡。她坐在桌边,拿起筷子,还没等夹菜,就听白母问:“娉婷,你在我家,可有觉得不舒服的地方?要是有,你就说出来,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年轻女子沉默片刻,摇摇头,“没有。您费心了。”
白母松了一口气,又上下打量柳娉婷一番,心中依然冒着若隐若现的疑惑。她上一次见柳娉婷还是十年前,那时候她就是一个小姑娘,可性子活泼,天生爱笑,怎么如今变成这样一张冷脸?
想来是父母突然亡故,打击太大。
白母无声叹气,心中又多了对柳娉婷的怜惜,道:“……我上次见到你,你还是个小丫头,转眼都长得这么大了,和以前也不大一样……你放心,以后我一定把你当作亲女儿疼爱,我已经向白鹿书院传信,过不了几天,昭儿就能回来了。”
年轻女子嗯了一声,留意到白母说她和以前不一样,心中冷笑。
当然不一样了,因为她根本就不是柳娉婷。五天前,她刺杀任务失败,被迫逃亡,在进扬州城的路上看见了柳娉婷,那个时候,柳娉婷就已经是个死人。
她盗用了柳娉婷的文书,以这个陌生的名字住进了白家,而她真实的名字,叫作李知节,是永安王府出来的刺客。
李知节不动声色夹起一筷子菜,听着白母娉婷长娉婷短,心中没有半点儿羞愧,反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她还真要谢谢柳娉婷,要不是她,自己不会这么快寻到脱身之法。
“一会儿吃完饭,我带你到周围转转,也给街坊打个招呼。”白母语重心长,事事为还没进门的儿媳妇打算。
李知节咽下最后一口粥,缓缓道:“改日吧,我今日……要上街买些胭脂头油。您,要我带什么吗?”
白母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笑道:“不用。你买你的就是了,我一个老太婆,用不了什么东西。”
李知节没再说话,默默起身,把碗收进厨房,挎上篮子出去了。
扬州城东,有一条以烟花风流闻名的街。街道两侧布满勾栏瓦舍,娇歌艳舞,是文人墨客,衙内公子们最喜欢的地界。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姑娘们站在自家瓦子门前揽客,热闹非凡。
而一身朴素的李知节,行走在里边就尤其有些格格不入。李知节手中挎着个篮子,看上去不像是会到这种地方来的女人。
不过也没人注意到她。李知节穿过人群,不动声色地拐弯走进一个小巷子,巷子里空无一人,四下寂静。她放下篮子,掀开盖在篮子上的碎花布,从中取出一把匕首。
匕首刃上淬着寒光,李知节盯着那光,心中这才舒坦许多。
手中有刀,她才习惯。
不远处一家勾栏里,二楼上忽然喧嚣。原来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官员忽然发难,搅弄得楼上楼下不得安生。这官员原本是来听曲取乐的,几杯酒下肚兴致高涨,便捉弄起勾栏里的头牌姑娘来。这头牌姑娘也是个傲性子,不但不从,还摆了脸色。
官员一下子勃然大怒,伸手就掀了桌子。四周姑娘们惊呼连连,他破口大骂:“你们算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摆架子,我砸了你们这院!”
那姑娘吓得不行,呜呜哭起来。官员一看更怒,抬手要打她,老鸨子连忙上楼劝架,拦住官员:“哎哟爷,都是我们不好,奴替她给你赔罪——你哭什么!还不给爷道不是!”
老鸨子好说歹说,官员才消下几分怒气,哼一声,拂袖扬长而去。出了妓院的门,他晃晃悠悠沿着街往官邸里走。大概酒喝得太多,不但身子摇晃,没走几步还觉得下腹一阵鼓胀,想要撒尿。
他打眼一瞧,嘴里嘟囔着拐进一偏僻巷子,还没来得及脱裤子,脖子上就一凉。官员视线往下移,顿时吓得什么都清醒了。
一把匕首,正紧紧贴在他脖颈上。
官员顿时浑身发颤,也顾不得什么面子尊严,一下跪倒在地上,目光颤抖,“……饶命,饶命。你,你是谁?”
李知节手中把弄着匕首,轻轻沿着官员脖子上下划动,官员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呜咽着求饶。李知节捉弄够他,这才勾唇,缓缓问:“慈江,这才几日不见,你就认不出我了?”
慈江愣了愣,随即一张脸涨成猪肝色,肝胆俱裂。他哆嗦着,丝毫没有方才嚣张的样子,恨不得给李知节磕头,只求她放自己一条生路,“是你……怎么是你?我,我……你放过我吧,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李知节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慈江肥胖哆嗦的脸颊,“你怎么这么没骨气?前几日不还信誓旦旦要杀了我?”
慈江闭口不言,简直快要哭出来。李知节也不想和他废话,便也问:“行了,我也确实有事要问你,你老实说吧——京城中,谁为逐鹿人?”
慈江眼睛一下子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李知节,却没从她脸上捕捉到半点开玩笑的神情。他犹豫许久,知道自己今日要是不说实话就是个死,横下心一咬牙,“是,是言阁老!是他,他和宁王是一路人,他们——”
李知节及时捂住他的嘴,冷冷地道:“其他我也不想知道,你吞进肚子里吧。”
慈江被捂住嘴,无法发出声音,只能止不住地点头。李知节松开手掌,只听慈江充满希翼地问:“我,我把实话都告诉你了,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李知节伸出五根手指看了看,目光玩弄,漫不经心道:“那你,可不能把今日之事告诉别人。”
慈江顿时犹如抓住救命稻草,忙不迭点头:“是,是!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一个字也不会说!”
见他满脸喜悦,李知节笑了笑,“好啊。”
随即,她手腕一用力,手中匕首直直插进慈江颈脉。喜悦的神情凝固在慈江脸上,他不可置信地向下看了看,鲜血从脖子上汩汩涌出。他伸出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可还来不及发出一个字,就后仰倒在了地上。
李知节擦干净匕首上血迹,对着风刃吹了口气,“可是我不信你啊,我只信死人。死人最会保守秘密。”
回到白家院子,李知节正要推开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多年来的习惯让李知节顿时警惕,站在门前,收敛脚步声音,细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声响似乎是从厨房里传来的,李知节先是听见碗盏碰撞脆响,随即是白母的声音,“昭儿,一会儿娉婷回来了,你可得对她客气些。日后你们是夫妻,要相守百年。娉婷如今孤身一人在世上,没了家人,你一定要对她好,明白吗?”
原来是白家郎君,也就是柳娉婷的未婚夫,白昭。
白昭似乎沉默了很久,才有些沉闷地道:“嗯。”
白母不满儿子的表现,筷子一摔,道:“你这是什么神情?我知道你和娉婷没有感情,可她是你父亲给你定下的妻,你少摆那些读书人架子。”
白昭:“……我不是那个意思。”
白母摆摆手,“行了!总之你要是敢欺负娉婷,我一定不饶过你!”
听了这番话,李知节心里忽然莫名涌上几分复杂。若是柳娉婷没有死,嫁到这样的人家,有这么明理的婆母,也算有福气。或许她这辈子,会顺遂度过。
可人一死,什么都是烟消云散。
想到这里,李知节推门进去,喊了声,“我回来了!”
白母脸上立刻挂起笑容,“娉婷回来啦?快快快,饭好了,一起吃饭吧。”
说完,她用指头戳了戳一旁的儿子,瞪了他一眼。令李知节意外,白昭一听见她进门动静,身形竟然僵了僵,连头也没回。
李知节奇怪,这白家哥儿,有什么毛病?自己又不是恶鬼修□□什么避之若浼。她走进去,也没搭理白昭,从袖子中掏出条帕子递给白母,“这是给您的。”
白母受宠若惊,“哎哟娉婷,你,你这我怎么好意思。”
李知节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窝。既然借了白家的地方站脚,一个小礼物也不碍什么事。
白母收下帕子,借口摆饭走出厨房,临走前给儿子使了个眼色,白昭全当没看见。白母无奈,叹气迈出门栏。
白母一走,李知节上上下下细打量起白昭来,清俊秀气,就是个读书人。她不把白昭放在心上,生出两三分逗弄的意思,上前几步,突然把手搭在白昭肩上,睨他问:“你做甚躲着我?”
谁料,白昭身子一凝滞,下一秒一把打开李知节的手,面色很不好看。
李知节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原来这个书生,怕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