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答不上来,沈绛如自当是被她说中了。
“虽是老太君之命媒妁之言,可夫妻到底是要你情我愿,将军既不情愿,我向老太君解释清楚就是,早在与高家和离那天我就想明白了,大不了当一辈子下堂妇,沈府若容不下我,我便出家去,谁说一定要嫁人才能活?将军年轻才俊,配得上的清白姑娘自是多了去了。”
沈绛如一口气说罢,拿被子角擦擦眼泪,抱着被子枕头要往偏苑去。
到底是烧未退尽,她站起来没走出去几步,便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手里的被子挡着视线看不清脚下,一个不慎绊到了什么,往前一扑,膝盖上钝麻之后,开始钻心刺骨的疼。
守在外头的折芳终于忍不住了,冲到内室来关切道:“夫人您没事儿吧?”
“出去!”
莫以尘冷冷出声,挡在她二人中间,将沈绛如抱回拔步床上。
折芳收回视线,默默退下,心中忍不住嘀咕:这好端端的,今日将军还英雄救美,她以为两人关系能有所缓和,怎么这会子就吵起架来了……
沈绛如也不是多娇惯的人,那点痛咬牙也忍忍了,坐回床上推开他的手:“将军不必心怀歉意,世人皆是如此,起初将军府来下聘礼我便觉得奇怪,将军你心知肚明,我二人原本就是配不上的。”
回头看看,不过嫁来将军府才三天而已,这便要打道回府了么?沈绛如压下心中酸涩:“将军怕是担心我在老太君面前撒泼胡说吧?我也没有不讲理到那份儿上,她若疼我,我往后常来看望她老人家就是,和离一事,将军若是点头,由我来说服她。”
莫以尘脸颊肌肉抽动,静默了半天,才沉声道:“我不点头。”
沈绛如颇有些惊讶地望向他,心中却不多想,只当他堂堂大将军顾及名声,也罢,等他自己想通做决定,她无所谓。
“哪条腿?”
沈绛如听他骤然发问,一愣,便会意,指了指方才磕得生疼的左腿。
下一瞬她的裙裾被敛起来,膝盖暴露在外,凉得她倒吸一口气,忙拉着裙摆往下遮遮,起码把没受伤的那条腿给遮上。
谁知这动作落进莫以尘的眼里,又成了另一个意思。
“我哪里讨厌?”
沈绛如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如实回答:“朝我凶的时候。”
莫以尘想了想,觉得自己冤枉,俗话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他手底下那么多兵卒等着他调遣,如何温柔得起来?长此以往,说话只剩下了一种腔调。
他瞥了眼这个人小脾气大、还满嘴大道理的女子:“我凶,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沈绛如自知他说得不错,细想想,从前她嫁给高文曜,在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之前,从未对他放过狠话,极尽卑微之态,与高家老太吵架,他一来劝,便也停了。
这么一对比,她是否对莫将军有些不公平?
同是丈夫,莫将军还位高权重,又未曾骗她偷她的,反观高文曜,冷血薄幸,利用她一片真心,晾她一年之久,临末了还不肯放她走,想留着她供高家吸血。
相比起来,人家莫将军今日还下水救了她一命呢。
这么一想,她有些愧疚,低了头软了声:“那我往后改改。”
莫以尘正查看她膝盖淤血,一听这话,抬头见她在明灭烛火之下,低眉敛目,虽是他从前不喜的那些女子常做的恭顺神态,在她脸上却格外动人。
沈绛如听他久久不作声,抬头刚好与他视线撞上,蹙起眉头来催促道:“你呢?”
莫以尘见她如此神态地仰视,头一回发现她也能用憨态可掬来形容,一时觉得心如同被泡进了温水之中,一寸一寸地被蚕食融化。
这种感觉奇怪得让他语无伦次,只好手忙脚乱地点头:“我也……”
他从十五岁上战场,向来雷厉风行,刀刃加身也毫不露怯,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经历过的重重险境,没有一次是慌过神的。
可面对这个满身刺的小女子,他怎么还结巴了?
莫以尘自认有那么一点恼羞成怒的意思,同自己置气地嘟囔一声:“女人真是麻烦。”
沈绛如耳朵一竖:“你说什么?!”
莫以尘哪知道她耳朵这么尖,也没话理她,只顾着低头查看她膝盖上的伤势。
沈绛如不乐意地撇撇嘴,她什么时候这么容易心软了?这男人果然不值得她好声好气,才主动对他低头服软,他这边就蹬鼻子上脸了,气得人肝疼。
这么一气,连带着他替自己查看伤势也觉得烦,催促道:“不过一点淤血罢了,不用再看了吧?”
莫以尘哦了一声,迅速将她的裙裾放下来,分明方才还好好的,这一下不慎触到她的脚踝,好似将自己的手指带上火一样,一下子燎得蔓延全身。
沈绛如见他呆坐着,重新拾起被子去偏苑,顺道喊折芳:“去,把偏苑的床铺上。”
莫以尘回过神来,哑着声音叫住她:“你不是想睡这张床吗?”
沈绛如冷笑地回头轻睨他一眼:“将军既嫌女人麻烦,我这女人还是识相点滚远些好,以报答将军救命之恩。”
莫以尘既懊又恼,这女人还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刚刚才说了要改改脾气,这一下子脾气又上来了,一点都不可爱!
折芳得了主子令,蹑手蹑脚地穿过内室去偏苑,谁知紫檀千工拔步床上传来将军锤床柱的一声闷响,吓得她险些被门槛绊在地上,拎着裙摆急匆匆替主子关上隔门。
“大半夜的,夫人您这身子还没好全,怎么就精神头十足的吵起架来了?”
如今静下来,沈绛如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头晕,她扶着梳妆台坐下,催促她快些铺床:“谁知道,天生不对付,说不了两句便要吵。”
谁知折芳铺着床,却嗤嗤笑了起来:“奴婢想到一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您与将军结为夫妻定有别样的缘分呢。”
沈绛如不以为然:“那这么说我跟那高文曜也有缘分不成?我上辈子是烧了他家还是取了他性命啊,今世要受这报应?”
折芳没敢吱声,倒是想起一事来:“白天傍晚时,您昏睡不醒,将军问奴婢话来着。”
“问你什么?”
“他问奴婢,您当初是为的什么和离的。”
沈绛如眉梢一跳,果然,这人对她二嫁之身耿耿于怀得很,难怪方才夹枪带棒,听得人好生烦躁。
“那你如何回答?”
“奴婢让他等您醒了,亲口问您比较好,主子的事儿,奴婢哪敢多嚼舌?”
沈绛如知道折芳一向乖觉不逾矩,可现在却赌气地道:“你何不告诉他,就是因为你主子我蛮横霸道、凶悍不恭,才被高家母子俩扫地出门了的?反正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折芳铺好床,将她伺候卧下:“您又说气话,奴婢瞧着将军不像是这么想的。”
“那你说他是怎么想的?”
折芳小脑袋瓜想了半天,摇摇头说不清楚,只好问她:“那他刚才问您了吗?您就告诉他实情嘛,高公子那般负心冷血、宠妾灭妻,哪怪得了您?”
沈绛如挨着枕头,有了丝睡意,打了个哈欠道:“世上男子就是这样,不管女子先前受了多大委屈,只要成了下堂妇,便一文不值、如同草芥,告诉他又有何用?照他那不气人不罢休的性子,怕是还要说我蠢、笑我妒。”
她不再多说,隐隐一叹,便翻身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沈绛如烧已退尽,只是还有些鼻塞罢了,折芳从外头进来伺候她起身,见她已无碍,才放心道:“夫人,今儿咱们要去沈府归宁呢,昨日那么一闹,奴婢都险些忘了。”
沈绛如揉揉脑袋,她也差点忘了。
梳洗整齐,出了偏苑,她望了眼那张紫檀千工拔步床,上头空无一人。
难不成今日让她一个人回娘家?那爹爹和蒋姨娘岂不是又有一通长篇大论有得说了?
沈绛如越想越觉得烦,好不容易不用再看那两人嘴脸,今日还要巴巴地凑过去送给他们羞辱么?
于是她索性往旁边圈椅里一坐:“不去了。”
折芳不知道这主子大早上的突然又发什么疯,只好劝道:“将军已在府门外备好马车等着了,夫人您何时这么任性了?快些过去吧。”
沈绛如一愣:“他……他在外边了?他也同去么?”
折芳笑了:“夫人您糊涂了?哪有归宁女婿不同去的?”
“我还当他……”
还当他故意撇下她一人让她难堪?沈绛如这么一反省,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暗生羞愧,小脸一红。
行吧,待会儿对他脸色好些,他说话不中听是他的事,她少同这人计较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