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济堂的医馆有个死规矩,不论医馆设在何处,一律每日辰时开馆,亥时宵禁闭馆,日复一日,从未空歇。
这日杜仲推开医馆的大门时,还抬眼望了眼京城辰时的街市。
街市早已人潮熙攘,摩肩擦踵下各样的吆喝声、玩闹声不绝于耳,穿梭在其中的白汽儿袅袅之余是一道道俏皮的白魂儿,要勾你到源头去,尝那各色点心。
京城较之于它处,最不缺的就是人间的烟火气。人丁兴盛的地界虽瞧来拥堵,四处的山水景致也少些。但世间的百姓是会自造景致,自创乐趣的。
这里的玩意儿和商铺琳琅满目、五光十色。那绚丽的繁华是各处都不能匹及的。北直隶最繁华的地方,舍去京城还能是哪儿?
他正是因为贪爱这京城的繁华绚烂,才总是一有机会就钻到京城里来。
而同济堂的弟子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自处轮班走动,按建堂的老堂主的**,人只有四处走动才能多增见闻,体察民苦,修出医者的博爱宽广来。
只是杜仲心里很明白比起那点医者仁心,自己还是更憧憬繁华处。繁华的地界不缺热闹,亦不缺新奇见闻与稀奇事。
而这新奇事,这次他到京城没多久就撞见了不少。
日头逐渐高升,京城同济堂的医馆人满为患。众人正四处忙碌时,医馆内倒走来了一对闲人。
大多来求诊的病人皆是满面忧色,病症急的更是会焦躁不安。而那对闲人的脸上镇定自若,举目时只四处乱瞟,各处瞧探,宛若来逛街市,要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寻自己想要的货儿。
杜仲多年走南闯北下来早练得心明眼尖,只一眼就看出了这点异样。
那对闲人一个做着公子哥儿穿戴,头顶规规整整飘飘巾,身着宽大轻薄粉道袍,脚穿大红登云履,正是今年夏天那些文人公子哥喜好的样式颜色,走在前头。
跟在他身后的书童穿戴倒是简单,眉目清秀。
普通的平民可穿不了这阔气的宽袍。杜仲见那闲人公子哥儿明眸皓齿,白面透红,举止神色又这般反常,便主动问道:
“这位公子是来这儿找人的吗?”
那闲人公子哥身后的书童正欲上前替他说话,却被那公子哥一扇子挡在了后头:
“正是。小生近日总犯头疾的毛病,听闻同济堂这儿的大夫好,因此特来求诊,不知……”
杜仲听罢眼都没抬,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公子怕不是想寻我们医馆内那位姓王的女大夫吧。”
“正是她,小生听闻同济堂内就数她医术最好。”
“王姑娘午间用饭去了,过会儿才会回来。公子若想看诊,还是按规矩在门外头慢慢排队吧。”
那公子哥儿一见医馆外头那长龙一般瞧不见尾的长队,摆明了是没有排队的心思。他面露难色,却从衣袖里摸出了一支精巧的玉钗来。
“小生下午有旁的要紧事,若去排队怕是赶不上。这否兄台可否通融一下,小生就此谢过了。”
“那可不行。我们同济堂看诊可是有规矩的,要么就提前定,要么就老实排队,不收其他额外的银钱。”
“这……”
两人正僵持时,王好好却从里间出来了。她拍了拍前堂座位上那名诊病弟子的肩膀,那弟子心照不宣地与她换了班,绕到后方忙碌去了。
眼见王好好已经露面,那公子哥儿也没再同杜仲闲谈了。他领着跟在身后的书童,抬步便往王好好的座位那儿走。
王好好此刻正在给一位老妇人看诊。那老妇人满脸苦痛,额间冷汗不断,她正欲入座诉说自己的病症,但口中的话还未讲几个字,便禁不住脖子一探地呕吐了起来。
那老妇人本就还未及入座,恰好那公子哥儿离看诊的木桌又近,那老妇人这样伸脖一呕,竟把那呕出的秽物吐到了那公子哥儿探出问话的右手上。
那公子哥儿吓得惊叫起来,赶忙擦拭起了沾到秽物的袖口与手背。那老妇人察觉后也不好意思,一脸歉意道:“这位公子,真是对不住……”
王好好见那老妇人难受之余行动甚是不便,起身正打算把她搀扶入座时,那老妇人腹腔中的吐意却又窜了上来。
这回是正正好好地吐到了王好好衣裙上,她身上的衣裙顿时脏污了一片,刺鼻酸腐的气味四处弥漫,呛入鼻腔,宛若溺水。
王好好行医问诊时一贯会系件素色围裙以作遮挡。她从容不迫地解下围裙,接过了其余弟子递来的汗巾,一边擦拭一边冷静吩咐道:
“把这里简单收拾一下。杜仲,把这位老嬷嬷接到侧屋里休息,问诊之后先给她熬些治肠胃的药。老人家的身子骨禁不住这样一直吐,会伤食道……”
那公子哥儿被这阵仗折腾得脸色煞白。他身后的书童看出他的不适,赶忙把他牵出了医馆。
医馆里少了对莫名其妙的闲人,对杜仲来说反而是件轻松事。而那公子哥慌忙被书童领出医馆后,那书童做事倒是利索,眨眼间就替他在附近的茶楼内寻了个清净位置。
四下已没什么闲杂人等了,那书童把那公子哥儿搀扶落座时,一开口,竟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声音:
“小姐,您没事吧。我都说了,您不该私下里这样跑出来,这种地方哪儿是您该呆的……”
“我就是想来亲自见识见识那王好好。”
“您要想见识她,直接让她到咱们府上看诊不就好了。为何非得亲自跑出来受这罪,这普通的医馆里都是些粗鄙平民,您亲自到这儿岂不屈煞了自己。您平时在府上哪儿受过这等罪……”
那“公子哥儿”敛去了方才低沉的腔调,露出了姑娘家的本音:
“那王好好兴许知晓我与平阳王爷的事,真让她到府上,她未必肯来。就算是来了,她没准也是备了万全阵仗。”
“我就是要见见她平常是什么模样的,看看她究竟有几分姿色,能勾得平阳王爷等她近十年。结果今日一瞧,那王好好……果真有几分本事。”
傅柔姝想起方才医馆里那老妇人呕吐的阵仗,就觉得自己的手沾了极大的污秽,到现在那秽物的熏臭味都还残留在衣袖上。
她毕竟是定国公家娇生惯养的三小姐。那定国公府上二位公子,就只有傅柔姝这么一个女儿。她在父母兄长多年的疼爱下养出了些娇气,只要不触及大事,平常身边人自是对她千疼万宠。
就包括她今日兴起之下要扮男装去同济堂的医馆见王好好,她的兄长知晓后拦她不住,只能叫来了一堆护卫人马躲在暗处护她周全,由她做这闺中女儿的娇惯事情。
主仆二人正在说闲话时,定国公家的二公子已走进茶楼来,对着傅柔姝感慨着:
“人你也见了,这下可知足了吧。趁着日头尚早赶紧回去吧,若是回去晚了,父亲知道我这样私自带你出来,非得罚我一顿。”
“我才不要这么早回去。我又不像二哥你那样成天能在外头晃,好容易出来一次,不在街市上好好走走,岂不白费了这机会。”
“你这丫头,我就知道领你出来准没好事。”
“我手上可捏着你的把柄呢,你也不敢不带我出来。”
傅二公子鼻翼微动,看着傅柔姝袖口处的那片水渍笑道:“这街市上多是平民,你再这么乱晃,难道就不怕再碰见医馆里的事?那些百姓吃坏了肚子可是想吐就吐……”
一提起这事,傅柔姝顿时脸色一变:“真是恶心死了!那王好好……她果真有些本事。这么恶心的事,她还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她是不是就是因为有这本事,才让平阳王爷这般记挂她……”
傅二公子对着她那闺中女儿的烦恼模样笑意渐深:
“那王好好我刚刚在医馆门口也看见了,确实是好模样。不是说她在江湖上有个绰号叫‘冷面观音’?确乎是位佳人,难怪平阳王爷想着……”
傅柔姝因着平阳王爷这点事,对王好好本就有股说不出的妒意与别扭。如今听自己二哥夸她,心中更是不平,她气恼地瞪着他嘲讽道:
“才在门口瞧她一眼你眼睛就直了?我倒是不知二哥娶了好嫂嫂回来后,眼睛还净是会乱瞟的。哪怕是山野村妇,但凡是模样好的,你都得瞧上两眼。看来我回去是得跟嫂嫂……”
“我不过顺口一提罢了,你别惹事。”傅二公子连忙给自己撇清了关系。
“再者说了,我哪儿敢招惹平阳王爷瞧上的女人啊。就为了这么个……山野村妇,去招惹庆王府,我倒是没这样不知好赖。”
傅二公子辩解完后,见自己小妹仍是一脸气恼憋屈的模样,只得寻出了些好听话宽慰她:
“一个身世平平的武籍女子罢了,如何跟我小妹比?何况你也不差她哪儿啊。堂堂定国公家的三小姐去气恼一个山野村妇,传出去是多丢身价的事,可别失了我们的身份……”
“我才不会为她生气呢,她如何跟我比。”
傅柔姝甩下这句话后,也知晓其中那点是非曲折,忍不住怅然嘀咕着:“既是不差她,怎么平阳王爷只盯着她看……”
一旁的丫鬟赶忙安慰她:“小姐你别记挂在心上。平阳王爷那是因为身在富贵乡久了,难得见到这么个平民女子,因此才稀罕了她些。加之这几年他在军营历练的日子单调辛苦,那儿又没什么妇人家,他自然还记挂着。”
“夫人知道您的心思,这几日一直都在寻机会请平阳王爷上门呢。等他见了您后,他肯定就想透了。
那种风吹日晒、粗鄙不堪的平民女子如何跟尊荣华贵,知书达理的士家小姐相比?夫人可一直盼着您回去见王爷呢……王爷左不过这两日就该到府上了。”
傅柔姝的脸上顿时转忧为喜:“真的假的?”
傅二公子笑着帮腔道:“这还有假?我们全府都记挂着你的婚事呢,当然乐意看你嫁进皇家去。所以我才说你别在街上晃太久,万一平阳王爷今日到府上了,寻你你却不在,岂不白错失了这份良机?”
“既是如此,那就速速回去吧。”傅柔姝拿定了主意,跟着傅二公子,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走了。
茶楼附近复又热闹起来,杜仲惯是个爱看热闹的,见那伙人走得匆忙,在医馆临近歇业后,才揣着手忍不住到王好好身旁嘀咕起来:
“今天这伙人走得还真干脆啊,我差点以为要闹出什么事呢。话本里都说两个女人若为了男人,见面时恨不得要互相打架,没想到竟这般风平浪静的。”
“你还想着看戏呢?我哪儿有工夫跟她打架。”王好好白了他一眼。
“王姑娘你也是个眼神好的,一眼就瞧出来那公子哥儿是个女人。”
杜仲嬉皮笑脸地打起了趣儿:“这些闺中女儿也是的,以为男人有这么好装的?随便穿个男装戴个帽儿就能学得像了?姿态扭捏不说,她今天贿赂我时掏的还是首饰。”
“普通男人家兜里藏的可都是银票金子啊,实在没银两了才典头上的发簪。她倒好,一上来就掏个首饰,除了常居闺中无甚银两的姑娘家会这样,谁会这般行事。”
“上个街还明里暗里带这么多守卫出来,生怕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还做这番乔装打扮的样子,以为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都是蠢蛋吗……”
“你这么眼尖,以后去当个细作算了,我看你倒是会得很。”
“王姑娘,还好今天风平浪静的。我还以为定国公家的三小姐若发起了狠,会扭头为难我们医馆的营生呢。”
“我们安分做我们的事就好,别把他们放在心上,一帮闲人。”
王好好云淡风轻地甩下话后,扭头便又去药柜那儿忙碌了,今日过得平稳无事。
过得虽然平稳,但定国公府那儿却怎么也没盼来平阳王爷这个贵客,少不得要起波澜。
众人为此四处打听时,却听闻平阳王爷自回了京城后就生了翅,成天到晚四处溜达,各地都去过了,就是不往权贵家走。
中元节过后眨眼间到了七月十六,再过几日便是万寿节了。许多百姓都等着天子寿辰举国同庆时能蹭几天休假,因而各行各业都在紧着处理这几日堆积的琐事,剑虹门的镖局也不例外。
这天赤红霄正准备把手上的镖单赶在万寿节前清掉时,剑虹门的镖局那儿便迎来了一位贵客。那贵客脚步匆匆,进门前还左顾右盼,生怕自己找错了地界似的。
他主意拿定后大大咧咧地闯进了前堂,直接就往赤红霄的眼前甩了一袋银子放话道:
“陈姑娘,你这几日接的镖单开价多少银子,我梁永安出双倍!你这几日别接单了,领着我到京城附近的民巷里走走吧!”
赤红霄被那厚实的银钱砸桌声敲得耳清目明,抬眼一看,那贵客居然是梁永安。
贵客既然不差钱,自然得多掏点银两出来。人若不占生意便宜,脑子必有坑。赤红霄心下窃喜的同时,脑中的算盘也早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