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若鹏跟着同僚一同赶往林府的那天,一切的流程手续都和往常无甚两样。
物品摔打跌落的声音、惊恐奔逃的脚步声、无助绝望的哭喊声,每次查抄皆是这般阵仗。头几回他还会觉得新奇,次数多了之后便觉乏味疲累。
他的长官在此时出发前还同他交代过,历代新皇登基时,新君为了立威,难免都要清算几位旧臣,因此这阵时日他们才格外忙些。
等新君立威的动荡结束了,一切终会风平浪静,以作歇息。
当年他不过是个新入官场的愣头青,作为锦衣卫里一届平平无奇的小旗,他所能做能看的事情都十分有限。每次遇到这种阵仗,他唯一还好奇的就只剩那些官员被查抄时的反应。
那些曾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高官大臣,在失了势后,有的啼哭不止、有的挣扎反抗、有的甚至会对他们这些查抄的锦衣卫破口大骂。
来来回回总是这些阵仗,但二十多年前的他到底年轻,每回看见这种权欲梦碎、高官落马的戏码,就觉新奇。
在他查抄的这些官员里,唯有林氏的家主他额外记得清些。
那是他头一回碰见这样的高官,罪名落下、全族被擒后,他却没有任何激动咒骂的反应,只是冷眼看着奔忙的他们。
文安林氏,数百年前北直隶内曾叱咤一时的世家大族,如日中天风光了几百年,最终也逃不过尘埃落定,人走茶凉的结局。
江若鹏心里猜到这样祖上风光了几百年的官员,底子里多少都有不可一世的傲气,他会瞧不起他们这些草根出身、犹如草芥的平民。
而他那份高傲若展现出来,估计一定会瞧来可憎,一定会对他们极尽嘲讽。
就算是林氏家主林文山,在被他们抬手抓走前也许仍会咒骂几句,例如咒骂他们卑贱,何来底气碰他。
他若真这般咒骂了,他身旁的同僚与长官定也会像戏曲典故中的反应一般,嘲讽他如今跌入尘埃,那点高傲骨气瞧来何其可笑。
但江若鹏预想中所有的桥段最终没有一样实现。林氏家主林文山在面对他们时,就站在林府的大堂内,不动如山,波澜不惊,不卑不亢。
他没有嘲讽他们,也没摆出目中无人的高傲阵仗。他只是站着,他看尽了一切,但眼中却从没有他们。
他的眼里好似从不会放下他们这样草根出身的人,因为他生在高处,生来就不与他们处在同一个世界。
哪怕因为被圣上查抄,他们短暂地处在一起过,他们也从未入过他的眼,因此自然就不存在所谓嘲讽,亦没有戏曲典故中笑看高官落马的快意桥段。
林文山当年在被他们这些锦衣卫带走时很是从容,他身上文人君子一般的气度不怒自威,让他们甚至都没有趁机推搡吆喝他。
一切都那般平静,最终还是他的长官开口打破了这份默然,他几近感慨叹息地对林文山说道:
“林大人,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赌注庞大。要么荣极一时,要么落得全族尽被斩的结局。人算不如天算呐。林氏当年就算再如何风光,终也难逃天命……”
“我们文安林氏能在中原扎根数百年,靠的可不止是天命。”
林文山冷哼一声,目光却依旧没落在他们身上:“凭借一时天命的垂青,又能长久几时?肃王也不过是一时侥幸,座下的龙椅又真能坐得长久吗?”
“林文山,你可是好大的胆子,敢这般称呼当今圣上,还说出这样的话。”陆镇抚啧啧感慨着。
林文山不为所动,只是冷笑道:“梁元吉是凭借什么坐上龙椅的,他心知肚明。论才能胆识,他何以比过靖王。正大光明的手段使不来,就安小人之心……”
“大胆!竟敢直呼陛下名讳!把他的嘴给我堵上!”
陆镇抚听闻林文山说话竟敢这样放肆,难免被他所惊。他怕他再生什么多余事端,赶忙就安排手下人控住了他。
林文山在被封住嘴前仍愤懑地叫喊道:“因果轮回,皆有报应!他对靖王犯下的恶,终有报应!”
林文山终究还是在他们手上被带走了。
他的处决之日来得很快,曾经风云一时的吏部大员,靖王身边的肱股之臣,到了临刑那日,自然引得许多百姓围观,街头上人头攒动。
林文山被处决的那日,江若鹏依然也在。他看见形容枯槁的林文山在上刑场之际,脸上挂着轻蔑的笑意。
都这般了,他竟还有心思轻蔑他们这些人观之低贱,他兴许还在记挂着家族的荣光,得意着林氏百年的荣辱,可这份荣辱分明要随着他的死去终结了。
他没弄懂他事到如今还有何可得意自满的,而林文山像是感知到了他们心中的困惑,对着刑场下的众人喊道:
“你们以为我林氏会就此绝后吗!我林氏但凡还剩一个儿女,都会让梁元吉知道,我林氏的气数仍旧未尽!他凭借一时侥幸得的皇位长久不了几时,终会有报应!”
话音未落,刑场上飞溅的血迹就已然落下,一切都结束了。
直到林文山身首异处,血液都开始凝固时,他临终前的嘶吼也依旧萦绕在江若鹏的脑海里。
林氏有后,这话让他听来可笑。文安林氏所有的男丁早就被他们抓了个干净,一个个皆成了刀下冤魂。剩下的女眷也并入教坊司,永生永世难作良民。
就算其间有人侥幸,最后脱籍从良又如何,那些女眷传的也不会是林家之后,林家的血脉分明已绝。
林文山大抵还是捱不过这场打击,终究还是疯了,所以临终前才说起了这样的呆话。林氏绝后了也仍在觉得林氏气数未尽,林氏依旧风光。
中原王朝这千年下来多少朝代更迭,当初那些凭借家世就能垄断官场、操纵皇权的士家大族早就在这几百年的动荡中衰落残败了,就连林氏也不例外。
若不是林氏这几代出了几个能科考的才子,重新在大梁站稳脚跟,谁还会替他们叫嚷着这份荣光。
林文山这一辈子翻来覆去都在记挂着那点家族荣耀,一生都为其所困,可笑可叹。江若鹏一面笑叹他的同时,一面却也把他记了个清晰。
毕竟这样的痴人呆客,兴许他这一生也碰不见几个。而他几十年的官场生涯中,也确实再没见过林文山这样的痴人。
——
“坊主,你吃不吃喜糖啊。柳姑娘这回带了好多喜糖喜饼来,我们都要吃不下了。”
沈婳伊正在房内对着商帮商铺的账本锁眉不展时,她手下的魏思韵拎了一袋吃食就踏了进来。
此时外头日光正盛,赤红霄仍在外头跑镖,得到日头归西了才会回来。沈婳伊嗜吃甜食,当下正被这账本搅弄得心烦,正好能借此休息一番。
她刚一打开魏思韵替来的纸袋子,就见里头的喜糖喜饼模样可爱,见之精美。魏思韵知道她对这些甜食感兴趣,眉开眼笑地陈述着:
“这柳姑娘对姐妹们还是很大方的,这喜糖喜饼是从悦心楼那儿定的,那儿的糕点茶果都可贵了。
她感激我们当初照拂她,给我们的心意也不差。她今日刚来呢,这喜糖才分,我就先赶着拿一袋给坊主你了,我们知道你爱吃。”
沈婳伊听闻后,索性舍下了那些账本和算盘,抬步走到房外透气。
她自二楼的厢房外往下一探看,就见嫁人后的柳伊人身着新装,满面含笑地在同坊内的姐妹们闲谈家常。
她这一身的穿着虽不富贵,但并不显粗陋,再加之心愿已了,她脸上的喜色比那胭脂还要添人颜色。
眨眼的物是人非之间,想来所有的事情都不能妄下定论。就例如已经过上平民日子的柳伊人,正如现在仍在谋生的她们。
沈婳伊心中尚在感慨之际,在她身旁的魏思韵怯怯开口道:
“坊主,前阵子其实我们已经打听到念莞的消息了。但我们怕你听后心里不畅快,这才瞒了许久,想着好歹过段时日,你安心了再同你说……”
“她怎么了?”
前阵子乐坊司大张旗鼓地从教坊司那儿接回姑娘时,沈婳伊心里难免想到了之前被她罚去教坊司的顾念莞。
她心里虽对她有气,罚她按的也是乐坊司的规矩。
但教坊司对于女子来说终不是个好地方,气恼过后,她又觉得有些不忍。派人顺带打听之后,她才得知顾念莞早就被万弘成赎走,已不在教坊司了。
她本以为这件事到这里也应当结束了。
“念莞当初去了教坊司后,被一伙官员看上,她……”
魏思韵动容起来,停顿了片刻道:“她辛苦怀了几个月的孩子,在教坊司里被折腾没了……她的身子伤得严重,今后也不知可否还能……”
“但好在之前同她相好的万弘成还有点良心,没舍得她在教坊司里一直受苦,没过多久就把她赎了出来。只是……
那万弘成毕竟是礼部侍郎家的公子,万家再如何也不可能聘她当正妻。而且那万弘成早就向别家的小姐下了聘礼,新夫人已经过门了。”
“据说他新娶进门的夫人脾气大得很,念莞不过是侍妾,她之后怕是仍要不好过……”
沈婳伊沉重地叹下了口气,只能无奈地呢喃道:“她这样做到底是图什么……”
顾念莞被罚那日跪下她跟前求情的模样一下子翻涌而上:
“坊主!坊主!你饶了我吧坊主!你怎么罚我也好,不要送我去教坊司!不要送我去教坊司啊!”
她凄厉的哭泣历历在目,让沈婳伊的心头多少蒙上了层阴云。可一切终成定局,再如何也无法重来了。
“怎么一进去就发生这样不好的事情,一进去就……”
沈婳伊感伤起来,手中的喜糖好若也褪去了甜味,苦涩不堪,净是血泪……
最近写章节的速度变得很慢,平常两天就能写完的章节变成四天了
写着写着经常走神出去,家人们,我是不是要长脑子了(bushi)
我总觉得我现在写得慢是因为我要进一步开悟了,我要进一步往一个章节里塞更多有效讯息和有效描写了
至于网文说的什么节不节奏问题,笑死写作以来从不在意这种问题。
因为在我眼中,节奏快慢没有好坏之分,如何写好内容和文字把读者留下,才是写手的本事。
留不下人,节奏再快也没用
至于怎么留人这块,路漫漫其修远兮,我至今仍在摸索hhhh
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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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林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