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赤红霄安排好了镖局里的大小事务后,两人赶在暑气还未凌盛的辰时就出发去北镇抚司了。
沈婳伊提前备下了所需的一应文书,昨晚是跟着赤红霄一块回镖局的。
这阵子沈婳伊乐坊司的事情要紧,赤红霄又被近日巡夜的锦衣卫折腾得心烦,二人已许久没有回镖局过夜了。
今早起身的时候,赤红霄还对着在镜前梳妆的沈婳伊感慨着:
“夫人真是好久没在我这儿过夜了。何时方便的时候,夫人多来我这里吧,我屋里提前备了好多夏日里给夫人消暑解闷的东西。”
“再过几日吧。等乐坊里的姑娘们心里再安稳些,我就多来此处陪妻君。”
两人顺势腻歪了一会儿,只想着把手头上的事情速速解决,因此便图快租了辆马车,径直往北镇抚司所在的大时雍坊赶去了。
锦衣卫的北镇抚司专司审讯,且自有诏狱,不经一般的司法机构便能替圣上行抓捕侦讯一事。而锦衣卫一旦上街就极是招摇,打着圣上的名号便能肆意抓人。
这样一帮来去莫测的人在民间难免风评不佳,令百姓惊惧。
赤红霄极早就听街头巷尾的百姓说过,京师里头的锦衣卫是神出鬼没的鬼煞,见了就得让路绕开。
谁若犯事被抓去了北镇抚司里,那就是进了活地狱,任谁都别想完好地出来。
他们说得可怖,让赤红霄一早就把北镇抚司与地府阴司划了等号。
那里头兴许也有地府里的热油铁桶、烙铁鞭具、身旁的校尉会如地府里青面红脸的各色小鬼一样,替阎王细数着犯人的罪状。
地府里头甚至还不见日光,因为幽暗才生恐惧。赤红霄正在脑中描绘着地府的百般模样时,马车不一会儿就驶到了北镇抚司。
二人才下马车,赤红霄就被外头耀眼的日光刺得有些恍神。
北镇抚司朱红的横梁与檐柱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极是鲜亮。顶上石青底色的匾额古朴沉静,正压住了那跃动的红。
大门外一对中规中矩的镇门石狮被日光晾晒得褪去了灰暗,只透出股敦实淳朴的白亮来。北镇抚司所有的一切都宛如这石狮般瞧之规矩,严肃地镇着其下所有的鲜活跃动。
猛然一观,竟与普通衙门的气势大差不差,这是人间会有的样儿,与那阴森的地府扯不上丝毫关系。
那些可怕的东西也许皆藏在其后的诏狱里,只是面上平平无奇。不过沈婳伊此番并不去诏狱,她对守门的校尉亮出了身份后,那校尉很快便把她领去了里头一处长官的房间。
待赤红霄跟在沈婳伊身后见到那长官时,她才知那长官不过是锦衣卫里头一个镇抚,并非是最顶端的大人物。虽只是夹在中间的一个普通官职,但好歹也是个五品官。
夏日燥热,那长官穿着纱绸所制的轻薄官服,那官服的色调与外头的横梁檐柱一样皆是朱红色,绚丽的朱红上头镇着许多繁复的鸟兽纹样,精细的同时官服也被各色绣线框得规矩又服帖。
因为官职并不算最高,那镇抚的云纱冠上并无多余的装饰,但他身上所着的大红蟒衣足够亮明身份。
他在镇抚司内办公都穿得严肃,沈婳伊难得来拜访一次长官,自然也拿出了最正经的阵仗,早就把奉銮的官服官帽穿戴齐整了。
赤红霄算是第一次见她身着官服,她身上官服是照着教坊司内提调女乐的款式改的,黑绿罗圆领袍上缀着销金宝相花,腰配着五品官以下所用的乌角带,头戴唐巾。
虽然她官服的料子算不上差,但与镇抚大人挨在一处,多少显得气量小些,活像是镇抚大人其后的跟班。
赤红霄正观察着这点细枝末节的不同时,沈婳伊没过一会儿也切入了主题,对那镇抚大人禀告着:
“上次江大人向东缉事厂托问的图案标识,下官这几日寻出了眉目。那日陆府内留下的记号,倒像是二十多年前江湖上隐夜阁的标识。”
沈婳伊边说边往前递了相应的文书:“二十多年前隐夜阁因牵扯进赵林两家的纷争内,被朝廷出面镇压。其间人员要么被捕,要么便隐姓埋名于江湖中,极难查清下落。
下官费了许多功夫,才获得了这点蛛丝马迹,之后若有新的动向,定会上报隐情。”
“乐坊司在江湖里埋了这样多眼线,所知的也不过这些。若换了江湖外的人员,只怕就连这点蛛丝马迹都难以辨别吧。”
“当年隐夜阁阁主夜鸦自称受了兵部尚书赵天昭大人的指示,刺杀当年的吏部大员林文山,失败后死于押送回京的途中。
他死之后,隐夜阁由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这二十多年来都未有新的动向,因而消息才难查了些。”
“林文山……还真是旧事了。”
江镇抚听见这个名姓后不免沉思起来,嘴角也扬起了莫测的弧度:
“当年圣上派我等查抄林氏的时候,本官不过是锦衣卫内一个新晋的小旗。当年林氏家主林文山伏法时嘴硬的模样,本官至今都记得清晰。”
“都到强弩之末了他还与旁人大谈林氏百年之荣辱,再如何风光还不是落得个全族尽灭的下场,真是令人发笑……”
江镇抚沉湎于旧事时,沈婳伊的脸色略微动容。她不想被人发觉自己神情的异样,正经的同时顺着他的话头讲道:
“此案的确是多年前的旧事了,相关卷宗大理寺那儿应该记得更为详细。江大人若有兴致,可再寻出当年卷宗细细查看。
至于江湖上的事,下官能打听的皆已告知江大人了,之后如有新的动向,亦会及时上报……”
江镇抚见沈婳伊整理的相关文书细致准确,并无疏漏,因而也无多跟她谈事的心思。两人就着沈婳伊收集到的那点江湖事谈论了一会儿,这场对话倒也结束得迅速。
等沈婳伊退出江镇抚所在的房间时,不自觉午间用饭的时辰已近。
北镇抚司内的一应人员也开始相互走动起来,赤红霄跟在沈婳伊身后穿过那些人流时,心里的隐忧亦消散得无影无踪。
北镇抚司虽在民间传成了跟地府阴司一般铁血之地,但里头的人员再如何也是这人间的生民,一样要吃饭歇息,一样有各色喜怒。
而沈婳伊对外的阵仗又委实严肃正经,丝毫没有在她跟前那点撒娇委屈的模样,同她谈事的江镇抚亦是公事公办,不谈杂事的正派人。
因而今天这场话谈下来,赤红霄全程就像是来见世面的,同她所爱见了各样百姓少见的东西。
二人正打算离开北镇抚司时,在江镇抚跟前当差的校尉就寻到了她们。
他替江镇抚说着现在午时已到,若不介怀可在北镇抚司里顺带解决饭食,一连还把饭堂的位置给她们指明了。
二人听罢后,几乎是心照不宣地抱着不吃白不吃,且当见识见识里头伙食的凑热闹主意,顺着那校尉所提示的位置就动身了。
二人才走到半路,就听见一处屋内传来很是洪亮的呵斥声,一下子便抓住了两人的耳朵;
“何济,你到底是干什么吃的!大理寺卿遇害一案的线索就断在明照坊附近,你带人在明照坊都搜查巡逻了多少天了,竟连一点新线索都没找出来?”
“大人息怒,是属下办事不力,但那日留下的线索实在是……”
屋内的二人仍在讲话时,赤红霄和沈婳伊早就反应出来了何济这个名字正是近几日老往乐坊司跑的何大人的。好歹也是认识的人,猛然间听闻到了,也不免让人好奇。
等赤红霄和沈婳伊悄悄凑近并拉长耳朵后,何大人所在的屋内只徒剩那长官的咒骂声。
何大人明显没胆子敢对长官摆谱,脸上就算没有谄媚之色,但亦只能不断点头哈腰,一派谦卑之色。
就算他的态度已经足够恭敬,但在他身旁的长官就像是心里憋了额外的火气似的,恰好能肆无忌惮地对他发作。
他不留情面地咒骂了何济一阵后,毫不客气地对他放下了话:
“上头可就盯着我们这块的消息呢。本官可不管你有什么缘由,若是搜不出来,就派人日夜轮流去搜!至少把面上的架势给本官做足了!
这案子何时有眉目了,你再何时跟本官提休息!这个节骨眼上你还好意思跟本官提你的家事……”
凑在一旁的两人听到这儿,也大概理出了其中眉目。她们不想被屋内人注意,很快便抽身离开了。
两人至最后解决了午饭,离开北镇抚司乘上马车时,赤红霄才开了话匣子道:
“这何大人真是惯好玩的,在他长官面前怂得就跟个孙子一样……”
“官大一级压死人呗,他那长官看着也不像是个好说话的。仗着自己的权势,真是一点也不给手下人留脸面,只想着怎么作威作福。”
“我虽然不吃朝廷饭,但在这事上可比他畅快多了,我现在任何人的脸色都不用看。”
赤红霄正为这点畅快事沾沾自喜时,沈婳伊幽幽叹下一口气,摇了摇头感慨着:
“看来最近明照坊要不太平了。那百户大人方才都发了话了,之后要日夜不休地在明照坊严加搜查。
又是那隐夜阁,又是赵林两家的旧事,我这心里不知为何总是惴惴不安的,只感觉之后似乎要一点太平日子也无了……”
她的叹息落在狭小的马车内很是清晰。赤红霄想起方才江镇抚提起林氏时她陡变的脸色,快意的心思就仿佛被莫名粘稠的迷雾缠住,静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