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婳伊从太子妃那儿告退之后,才进房里没多久。太子妃那儿近处侍奉的宫人便端来了两个偌大的冰桶,房内冰汽袅袅,流雾四漫。
那些宫人放下冰桶后,还顺势交代道:
“太子妃殿下知晓姑娘怕热,特地给姑娘多搬了个冰桶来,里头还镇着今日刚递来的荔枝和一应瓜果呢,望沈姑娘笑纳。如还有什么缺的短的,都可吩咐下去。”
“长姐有心了,替我多谢长姐吧。”
沈婳伊谨慎,见那两个冰桶搬来费劲,自然少不了走点人情,赏点银子给那些宫人。那些宫人一应退下后,赤红霄才敢放肆地坐在那儿冰桶周围,任那冷气钻进衣领。
这冰桶虽是木质,但上面的雕花装饰倒也精巧。能在宫中所用,想来用的也是名贵木材,不能同民间所用的相提并论。
冰桶的名儿虽听来俗气,但却足够通俗易懂。
冰桶的中间用来冷藏放置酒水瓜果等物,周围贮放冰块,只留着镂空的顶部来放冰之寒气。为了怕里头的冰消融得快,冰桶的内胆大多还用锡涂了一层以保温隔热。
由于沈婳伊耐不住暑气,赤红霄今年上集市给她买冰桶时,恰好撞见那掌柜是个半书袋子,和她介绍念叨了一堆冰桶的来历。
那掌柜一边介绍还一边感慨,说如今赶上好时候,这冰桶才多为木质。轻便价廉不说,搬运起来也方便,有条件的平民百姓都能用得起。
若再早生个千百年,哪儿能享受到这等好物。夏日用来消暑的冰块只能放在名为冰鉴的青铜器里,专供贵族享用,普通老百姓见都难见一面。
赤红霄听得脑袋发蒙,只得草草买了冰桶回去,才堵住了那掌柜的口。如今眼下已没有闲人,荔枝又种来娇贵,是平头老百姓极少能吃到的夏日果物。
赤红霄一时稀罕,不待沈婳伊开口,便从冰桶里头摸出了荔枝来,口中感慨着:
“夫人,没想到太子妃殿下待人还挺和善。为妻都瞧见了,今日你拒绝了太子妃殿下的提议后,她脸上都那般难受了,扭头却还能给你送荔枝和冰桶呢。”
“许是因为她看在我对太子殿下有用的份上吧,她多少要为太子殿下顾虑几分的。”
冰桶的冷气不一会儿已经氤氲开来,房内渐渐有了凉意。房中摆着一张铺设了枕席的贵妃榻,上头的凉席虽不是象牙那般名贵的材料,但多少能驱些暑气。
沈婳伊得了凉后,倒乐意同赤红霄多亲近几分了。
两人笑着合躺在一处,把荔枝圆润晶莹的果核捏在手间,轻轻掷进那瓷碗里,以听那叮当作响的敲瓷声。
那果核透亮得仿佛能折射出从窗外探进的天光,一颗便是一小处圆润的光亮,凑在一起瞧来有趣。
赤红霄饶有兴致地享受这富贵乡里的惬意时,心里仍存着些余悸:
“方才听太子妃殿下那般说的时候,我虽站在角落,但仍是为夫人捏了把汗。我早说夫人有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本事了吧,夫人还老推说我是什么情人眼里出西施。
这下太子妃殿下是真喜爱你了,是要把你真当姐妹留身边呢。”
沈婳伊同样余惊未平地轻叹了口气:“我哪儿能猜到她竟有这个心思啊。我原只想着和她关系亲近些,以后入宫来方便,谁能想到……”
赤红霄接过话头道:“我可还觉得好奇呢,上次来时,我看太子和太子妃二人夫妻多年,处一起也是琴瑟和谐。那太子妃和人谈事,还总是三句不离太子殿下。”
“可如今再一见,我觉得是我上次看差了。太子妃心里真爱太子殿下吗?
若是真爱的话,看着太子殿下纳嫔妃,她真能一点都不在乎?她脸上就连一点不舒服的神色都没有。”
沈婳伊听到这儿,索性荔枝也不吃了,兀自开了话匣道:
“他们的婚事本就是圣上指派的,成亲之前,估计面都没见过一回,完全就是两个生人被硬凑一处当夫妻,就算是没感情也能说得过去。
何况太子妃不是自己都提了吗?太子的妃嫔那般多,她若一个个醋过去得醋到何时。就是醋了,太子殿下也照旧会纳那些女人的。”
“她醋了也改不了这些规矩,反而还要被人说是她善妒不容人。反正都是正妃了,还醋什么?倒还不如想法子让自己过得开心些。”
赤红霄提及于此笑了起来:“确实呢,我看她心里是真通透。方才听她说起那些劝太子的话我就觉得好笑。她在太子身边,活像是个在掌柜身边打工的伙计。”
“圣上是大掌柜,太子殿下是掌柜底下管事的,她是小伙计。她的活儿就是繁衍子嗣,活儿这么多年没做好,掌柜那儿定没什么好脸色。
但都到他们底下做活打工了,总不能落个毛干爪净、只能卷铺盖走人的场面吧。”
“只能去劝管事伙计,你到底什么时候发材料下来让我做活,上头都急了。你都不会替人想想的吗?我要护饭碗的啊。
什么?你说你白日事多没心情?那可不行。你就说交材料是不是你分内事吧。你今儿不把材料给我发齐了,你就别走了!你哪儿有我饭碗重要。”
赤红霄说到兴起处,就跟说书先生般,说着好玩话的同时,脸上的表情都被牵动得代入了几分。
她代进那小伙计的套儿里,把小伙计心里的那点牢骚全都绘声绘色地演绎了出来,把沈婳伊逗得直笑。
赤红霄见她笑了,自然更有说玩笑话的兴致了:
“她是不是活像那个混日子交差的小伙计?只要活儿做完了,她才不管那发材料的管事伙计今天有没有喘气呢,反正交了差能应付掌柜就行。”
“瞅你这话说的,我都没想到还能有这个类比。”
手上的荔枝不一会儿便被扫空了。沈婳伊笑着靠进赤红霄怀里,赤红霄一面搂着她,一面顺着话头说逗妻子开心的好玩话:
“俗话不是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吗,太子妃若真是这样,那我想她和太子的其她妃嫔应该处得都不错。
没准她们私下里还会几个伙计凑一处打牌取乐呢,反正太子殿下每天也没多少时间待在后苑里,在她们跟前就跟个幽魂似的。”
“与其把大好时光拿去等一个没定数的男人,还不如姐妹凑在一处打牌取乐,更能排解寂寞呢。反正都进了太子的后宫了,太子再如何,吃穿还能短了她们的?”
沈婳伊顺嘴插话道:“那要按你这般说,我确实也乐得每天打牌,反正大家待后宫里没事干。
就算这后宫里头的女人得和话本子里一样为争宠斗得死去活来,但她们再怎么斗还不是得在私下里,面上总得和气,要贤惠端庄,不能给皇上生事端。”
“既然面上总得和气,那更方便凑一处打牌了。勾心斗角我也不怕,大不了我直接在皇上跟前不争宠爱偷一辈子懒,反正再怎么斗,当皇后也要看家世。
何况就算当上了又如何?皇后又不是纯享福的,她每天都要管那么多后宫琐事,后宫出了事端头一个就得找她问责。”
“拼死拼活,手上的这点子权力全是仰仗皇上这个大掌柜才得来的。大掌柜高兴才把手下的活儿交给你干,不高兴他扭头就能换人。
拼死拼活都为别人做嫁衣,横竖不是自己的。还不如我自己建商帮呢,就算事情再多,但我才是那个拿主意做决策的人。就算我出了差错干不好,也不会有人轻易把我的位置抢走。”
沈婳伊兀自讲了这一大串话后,不由得感慨地叹下口气:
“我要是手底下无牵无挂,心里也没什么主意,太子妃殿下这样的提议我也不是不能答应。
反正进了富贵乡短不了富贵,和她要好,平日里多少能一处解闷谈心。可我要是应承了,手底下的商帮该怎么办?”
“就算这商帮在他们眼中再小,但对于我来说这可是我的身家事业,拼死拼活了这一场,岂能说撒手就撒手的?”
赤红霄听她言语了半天,瞬间好玩话也不说了,被她连带着也生出了一堆的感慨:
“好在太子妃殿下和善,为人处世不好强来。但我们和权贵身份地位相差这般悬殊,就算处在一处,且先不论她是否真把你当妹妹,你又敢把她当亲姐姐,在她跟前随意放肆的吗?”
“所以说好累啊妻君,这回刚来宫里,我就想回去了。我回去跟碧纹都能更像姐妹些。
碧纹现在有了平民的户籍,早就不是我的下人。她除了‘小姐’的称呼怎么也改不了,在我跟前和亲姐妹没什么两样。”
赤红霄笑着拥紧了她:“那这回把情报早点交上去,交完了我们就回去。”
两人停下话头,正在房中亲热腻歪时,房外忽然传来了宫人的通报声。待外头的人走进房内后,沈婳伊才发现来者是乐坊司的眼线朱司衣。
司衣局掌管后宫衣物首饰一事,朱司衣就算来寻她,面上挑的也得是衣物首饰相关的由头。
“沈姑娘,这是今年入夏来尚服局才赶制出来且发往各宫的宫花。太子妃殿下提前交代了,把自己的那份留两支出来给沈姑娘。”
沈婳伊一瞧见朱司衣,就知晓其后必有正事,因而也无心去看那两支宫花,只一脸正色道:
“这点小事,竟劳烦朱司衣大热天亲自来一趟,真辛苦朱司衣了。”
“这皆是太子妃殿下的授意,不妨事。”
两人无关痛痒地扯了几句面上的客套话。
朱司衣接过她递来的那装着银钱的荷包时,沈婳伊的掌心分明清晰地感受到了一阵轻盈锐利的触感,那是张折叠好了的纸笺。
等朱司衣领着宫人告退,房内再无旁人时,沈婳伊打开了那张纸笺。
赤红霄见沈婳伊的神色顿时凝重了起来,就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几分,便猜到那上头定写着什么让人瞧来不悦的内容。
还不待她发问,沈婳伊就仿佛已经猜到了她的心思,直接开口解释道:
“我就知道。上次见那位陆怀秋尚宫不是白见的,这回我好容易入一次宫。她定是要寻机会再见我一次……”
沈婳伊对着那纸笺没一会儿便开始唉声叹气,整张脸愁云惨雾起来:
“好烦……好烦去见那位陆师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