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赤红霄的心中感慨千万,但却不知该如何描述这份心境。
她知道她所爱的女娘心有丘壑,但这丘壑具体指什么,她好似并未仔细了解过。
当年她们只顾着如何从困境中挣脱,只顾着如何活下去,她们的生活被险境与柴米油盐填满,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在乎别的。
而眼下她心中的丘壑似乎对她展露了其中一角,她踏进了她的丘壑中。也许她的那片丘壑里其实有万水千山等她感悟,她要引她去探看未知的天地,而她也心甘情愿地迈入其中。
二人感慨之余,在武馆打杂的吴大妈已经找来了火盆。火盆内没一会儿便窜起了火苗,蜡黄的纸钱燃烧时有草纸与金箔幽微的香气,随着雾蓝色的烟雾四下浮动。
赤红霄被她的决意与淡然所感,一时间早忘记了生气。她跟她一同按规矩烧那堆纸钱时,眼睛只盯着她瞧,口中忽又讲道:
“夫人,我心里其实一直埋了些话想说,但是说了总怕你生气。今天既然你主动想送他一程,那我也趁机讲清楚吧。”
“是什么话?”
“夫人之前说过,他找柳伊人那种脾性的女子才最合适,何必要缠着你。但我跟他是自小一块长大的,我想我知道他为什么不肯放过夫人。因为我们少时的日子,过起来实在是太孤冷了。”
“从没人真的在乎关心过我们。身边所有的人都拜高踩低,所有的人都轻视我们。而我们凑在一处,想来是太相似,相似到心里有了什么苦痛,都习惯憋着不说,因为说了也得不到什么劝慰。”
“直到夫人出现的那一刻,他才变得有些不一样。以往他对什么事情都是冷眼相看,毫不在乎,但只要是跟夫人有关的事,他的眉眼中就会有温度。
以往我总以为那就是风月情爱,现在想来,也许那准确来说是种憧憬吧。”
“因为跟夫人在一处不会有冷眼与忽视,因为夫人是暖的,只要握住了,就好像是握住了幸福本身一样。”
赤红霄说出那些埋藏于心的往事与感悟时,手早就不自觉地握住了她。就好似是他的执念牵着她,一样悸动地想去握住某种幸福。
而被她握在手中的幸福却幽幽叹了口气,很是无奈地对她说道:
“可是红霄,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没对他说过什么话,也没跟他有过什么交集。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存在于那里罢了。”
“那些都是他自己的想象与执念,本与我无关呀。就算不是我,换作是别的女娘,结果也是一样的。而我处于其间只觉得很痛苦,红霄。”
她下意识挣脱开她的手,只沉浸于自己的心事中:“赵万驷把我视为件不稀罕的玩意儿,想到我时才拿来利用。赵万熠把我当成虚妄的念想,到死都不肯放了我。
他们从来没真正在意过我是怎样的人,从不愿真的了解我,更不在乎我的意愿,他们只在乎他们自己。”
“你知道赵万驷死后,我身边原本的侍女都是怎么说我的吗?她们说他们两兄弟是因为我反目的,是我的错,是我祸害了他们。
她们说着的同时好像还在羡慕我,羡慕我有天大的本事,可以引得两个男人为我斗得死去活来。可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存在于那里而已。”
“就好像我的存在是错的,我活着也是错的。我不但要夹在其中受苦,所有的一切还都是我导致的。
红霄,我之前真的时常想,要是我没有活过就好了。世上少我一个女子无足轻重,也许死了就可以得到解脱,死了就不是我的错了……”
“这本来就不是夫人的错,他们争来斗去为的是自己的野心,世人做什么事前都要为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或借口,夫人也只是一个由头罢了。谁真信这样的由头,谁才是傻瓜。”
她们手中的纸钱在谈话中已经烧完,沈婳伊陷入心事中,一时并没有再添烧的意思。赤红霄埋在心里的话已经说了大半,剩下的最后那一点感慨,是关于她自己的。
“我没想到夫人的心中是这番感受,是我们之前聚在一起的时日过短,要是更长些,也许我就更明白夫人些了。今日要是不说出来的话,我可能一直都不会知晓,夫人在他与我之间,为何会选择我。”
“且不说我是个女人,世俗会怎么看我们。我当年除了一颗真心外,其他什么都没有。赵万熠有我没有的一切,真心他同样也有。夫人若没选我,我自己都会明白是为什么,因为我确实……”
“红霄,别说了。”
沈婳伊明白她的意思,不待她说完便平静地打断了她:“情爱的事本是没有道理的。你知道吗,赵万熠这样的人在世俗里,只要他认了错想要付出真心,有很多女娘都愿意原谅他。
她们会排着队去心疼他,心疼他少时孤苦,心疼他只是犯了些无伤大雅的小错,愿意排着队去爱他……”
“可这世间有几个人去心疼赤红霄也一样少时孤苦,心疼她在情爱里的怯懦呆笨,把她的真心视若珍宝呢。我在想,愿意排着队去心疼赵万熠的女娘们有那样多,那队伍里差我一个本也无关紧要。”
“我若也跟着去心疼他了,那谁去心疼赤红霄。赤红霄离开我后,她会不会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哭,她的情爱会不会无人理解,周围的人会不会笑她痴傻。
我一想到这儿,我就舍不得做别的选择了,也不愿意做别的选择了……”
沈婳伊说到动情处,眼眶早就哭红了。赤红霄同样陷入于情网之中,早就落入了其间最底层。两个人禁不住地相拥在一块,四周的寒冬也在彼此的体温中变得温润可人起来。
“红霄,你年少时若无人心疼你,那就我来心疼吧。以后我会记挂着赤红霄有没有人疼,有没有人在乎。你的伤痛对我也一样重要……”
赤红霄感觉到沈婳伊在抽泣中紧抱着她的力度,心里一时感慨到说不出任何的情话来阐述她心潮的澎湃。
她方才说的明明是有关于赵万熠的感慨,她并没在他的过往中特地提到自己如何,但沈婳伊似乎总能在一大串话中找出有关于她的信息。
她不记得旁的一切,只记得她也一样年少孤冷、无人在意,一如她说,她只在意她的真心,心疼她的苦难。
她后来已经不记得自己在感动之余又哽咽地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沈婳伊最后回复她的话:
“没什么值不值得,赤红霄的真心一样炽热可贵,不输给这世间任何一个儿郎。我有她的真心,就是我在人间风月中最幸运的事。”
她们二人最后把竹篮中的纸钱烧完后,赤红霄便安排了手下的弟子按照老方法把赵万熠的头骨带回洛州。而沈婳伊索性做事做到了底,让那弟子开了棺木把头骨放进去。
赤红霄简直觉得沈婳伊全身都发着圣光,菩萨来了都得在身旁空个位置留给她站。
可沈婳伊就是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事,因此赤红霄把那坛子交给手下时,嘴里还忍不住对着那坛子碎碎念道:
“收了纸钱到了洛州后赶紧滚远远的,再也别来了。你可庆幸你娶了婳伊这么好的夫人吧,要是换了我,我巴不得你投不了胎。
还敢化冤魂来缠?那我就是下了地府也要同你大战百回合,猖狂个什么劲儿。”
那坛子最终在赤红霄的白眼中被手下的弟子带走了,有关于青刀门的一切最终都成了云烟。
最后不知是沈婳伊自己心安的缘故,还是赤红霄又换了套被褥的缘故,在那之后沈婳伊再没睡不好过了。
她们在武馆里住了几天后,沈婳伊的手上又来了事,需要回乐坊司里去。赤红霄明白她身为坊主,自是不可能离开乐坊太久,而她正好也想知晓这三年来她在乐坊中的事。
因此赤红霄把武馆里的事交给杜若岚后,便跟沈婳伊一同回了明照坊的乐坊。尽管换了地点,但好歹都在京城内,并不影响她平日里接单跑单。
她们回乐坊司的那天白雪纷飞,北风凌冽。沈婳伊嘟囔着雪地走来路滑,豪气地就租了辆马车。赤红霄拎着自己的小行囊,跟着沈婳伊绕进了乐坊司的后门。
而碧纹眼尖,很早就看见了她们的马车。等她把她们领进屋内时,碧纹一边忙着添炭暖酒,一边跟沈婳伊交代起了近日里乐坊的琐事。这些琐事中自然涉及到了柳伊人。
“这柳姑娘倒还挺好说话的,人也温吞凑合,同大家也处得来,只是没事的时候喜欢一个人闷在屋里,偶尔才上街走走……”
赤红霄之前一直没太在意过柳伊人,如今见碧纹已经提到,才顺嘴问了一句:“夫人,你把柳伊人从河间府带过来,心里是不是已经有处置她的主意了?”
“你可别说,我还真没主意呢,我只是看她可怜,这才随便把她领来的。”
沈婳伊放下手炉,同样也一脸踌躇地看着她:“她说来也是可怜人,你说该怎么处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