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红霄听见杜仲把平阳王称作冤家,一时间也很是诧异他们怎么同这种身份的人结下了梁子。
但他们最初便是从京城出发,许是同济堂的名号传得远,导致京城的权贵都有听闻,所以才打了交道。
赤红霄没有再进营帐与他们攀谈的念头,自己想顺之后便走出军营前往了同济堂的医所。她身上挂着同济堂的腰牌,一路上倒也没被人刁难。
成山卫地处沿海,现在又已经入了春,江河湖海早都解冻,正是渔民重新劳作的时候。杜仲说万老将军早就分好了捕鱼和练兵的区域,并没断了渔民生计。
赤红霄顺着他所说的方向,很快便摸到了成山卫捕鱼区的位置。
捕鱼区毕竟不像练兵区那般停着规模如此大的战船,让人远远一瞧便能望见。民间所用的渔船皆小,星星点点如不规整的各色棋子一般停靠在港口附近。
大多数出海捕鱼的渔民吃穿住行全在船内,沿岸少有民房住所,因此把沿岸同济堂搭建的临时医所衬得极为惹眼。
说是医所,但同济堂也不过是租了个早就建在沿岸的老旧小屋。那小屋占地的位置极小,顶多也就堪堪能囤放些药物。
比那小屋还惹眼的是搭建在小屋外头的临时营帐,同济堂的旗帜也在营帐附近摆放了出来。此时营帐内已经有几名同济堂的弟子在忙碌了,可王好好并不在里头。
赤红霄到那医所表明了身份后,便询问起了王好好的踪迹。营帐内的弟子把头往渔民的生活区那点了一点,示意她道:
“王姑娘驶着小船去渔民区那儿问诊去了,你去那附近等等,估计她一会儿就回来了。”
赤红霄久居内陆,也是头一次近眼看渔民在海上聚集而成的生活区,那些停在海上的渔船挨在一处虽然密密麻麻,但船与船之间都恰好留了通行的狭窄水路。
她凑近那里还未细看的时候,就先被扑面而来的微腥海风给灌了个清醒。
赤红霄往日对外界的了解顶多就是看看话本,话本中市井百姓生活起来的具体模样一向少见,大多都只有些权贵富甲。
故事中的他们总住着金碧辉煌的屋子,吃着珍馐美味的同时,还会抽上许多精力去谈些普通人终其一生都碰不见的撕心裂肺的情爱。
赤红霄想到这儿也觉得有几分好笑,写这些话本的人本就不是权贵。既没真进过富贵乡,写出来的繁华锦绣想来也没几分是真。
左不过只是平民的富贵梦,虚假又易碎,甚至都还不如把她拍醒的海风真实。
一阵海风刮过后,赤红霄总算能睁开眼去看王好好所在何处了。这些聚集的渔船虽然数量不少,但好在每艘渔船的船仓吃水还挺深,从外头看来整体并不算高。
赤红霄没看一会儿,便在其中清晰地发现了王好好的身影。
王好好此时正站在船头,摇着棹缓慢往回赶,她清丽的身影处在其间宛若一幅画卷。
赤红霄自从分清了她与沈婳伊并不是同一人后,便基本没有再细眼看过她,省得怕见多了会触景伤情。
但此刻赤红霄心情平缓,当她再次把王好好扫进眼中时,她心里头的那些顾虑便突然拨云见雾般消失了。
她认识的沈婳伊毕竟是富贵乡出来的小姐,就算穿着粗布衣服,她周身的气度也会给人一种仙娥下凡的不真实感。
她像深春里沾着朝露、处在烟云中的绿竹芳菲,美好的同时空灵得没有半分烟火气。让赤红霄总觉得,她把她这样的人带到外头受苦,是种自私的残忍。
而王好好周身的气度就像是扎根于天地间的青松翠柏,哪怕身处在断壁残垣之中,也从不会给人那种不真实的缥缈感。
她好像是稳稳当当从凡土里抽出了芽,风雨强劲也不动声色。
赤红霄正在细看她的时候,王好好也一样发现了她,她的小船已经离她越来越近。
赤红霄在被王好好注视时,才明白她的眼神像山间的岩壁,触之即冷,观之又远,疏离的同时总感觉硬邦邦的,让人不想亲近。她的眼神若是岩壁,气度便是那山间岩壁间的松柏。
之前把她简单地想为冰山美人,实在是过于草率。
赤红霄就这样不客气地端详了王好好半天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好,你今天要在医所里忙,还是要在军营里忙?”
“军营里有杜仲和杜衡在,眼下还没开战,需要大夫的军士也不多。而医所是刚搭建的,匆忙间还有许多事要处理,红霄你今天就跟我在医所里忙吧。”王好好言语之间把小船停靠妥当后,脚步轻盈地迈到了岸边。
王好好自看见了赤红霄的假户帖后,便把陈红霄当成了赤红霄的真名,称呼她时也不带姓,只是叫她“红霄”。
赤红霄并没有纠正她,她旧有的那个叫“赤霄”的名字在她被丢弃后,也许早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赤霄”不过是把供主人驱使的刀刃,既然已经有新的人担了这个称谓,她又何苦再执着于过去。
而眼下的这个新名字在每次被人唤起的时候,赤红霄至少还能从其中感受到,自己是个断了过往的有名有姓的人。
“杜仲已经把军营里的营帐收拾出来了,好好你今晚要在哪儿睡?”
王好好既然叫她“红霄”,赤红霄也只觉得自己应该同她一个叫法,她们之间才能算礼尚往来,彼此扯平。她在知晓了王好好的名字后就跟她许诺过会好好叫她的名字。
王好好当时只淡淡了扫了她一眼,既没应允,但也没开口拒绝。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默认了。
“在医所忙完后回军营里吧,回卫所里的医馆太远了。”
同济堂所搭建的医所今日才正式竣工。王好好去渔民区里转了一圈后,附近的渔民也都知晓同济堂把临时医所搭到港口附近了。
消息很快不胫而走,没一会儿医所附近便围了不少的渔民。赤红霄和王好好在医所那里忙了大半天,直到夕阳欲颓了才结束。
等她们再赶回军营里的营帐里,夜色已经昏暗了。一看她们进了营帐,杜仲便率先开了口:
“王姑娘,你们回来得还挺晚的。我听杜衡说,这回安小王爷也跟来前线了,王姑娘你要不要见见?”
“我没事见他干嘛。”
“咳咳……”
杜仲尴尬地咳了两声,赤红霄问道:“安小王爷是谁?”
“就是平阳王殿下。”在一旁的杜衡答道。
“你们平日里都叫他安小王爷的吗?”赤红霄被勾起了好奇心。
赤红霄的话音还未落,王好好便径直掀开了横在营帐中央的帘子,人往后方休息去了。杜仲见王好好不动声色,似乎是担心她生气似的,连音色都压低了下来。
赤红霄看出了他想说悄悄话,人也往他那儿凑近了些。
“陈姑娘你不知天子家事,自然是没听说过他。安小王爷是庆王爷的庶子,庆王殿下你知道吗?”
眼见赤红霄摇起了头,杜仲惊讶之余也继续说道:“庆王殿下可是当今圣上的胞弟啊,他们是自小一块长大的,一直都兄友弟恭。只是庆王爷生来体弱,圣上登基没几年后便撒手人寰了。
庆王爷子嗣不多,就留了两个儿子,一个是现在袭封了的庆宁王爷,还有一个就是平阳王了。”
“几年前在庆王藩地的时候,我们机缘巧合下和庆王府打过交道,在那之后,安小王爷就……”
“就怎么样?”
“杜仲,你是当情报贩子的吗?”
帘布后传来王好好冰冷的声音。杜仲见她话音中已经夹杂了许多不悦,一下子也不敢多嘴了,只能当即打住。
这一番举动把赤红霄弄得云里雾里。
王好好明显是不想多说那安小王爷的事,眼下赤红霄无人可问,只能把这事暂放在了心里。
反正这位安小王爷目前也在军营中,杜仲既说他们是冤家,那之后总有碰头的一天,到那时所有的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
第二日一大早,王好好就把赤红霄叫了起来,要拉着她一同回集市内的医馆照看照看。此时帘布外的杜仲才刚转醒,他迷迷糊糊地嘟囔着:
“王姑娘,我们昨日才刚从医馆那儿来啊,你今天这么快就要回去帮忙啊。”
“渔民那儿的医所昨天才刚搭好,医馆那里突然少了人手难免局促,还是回去照看照看我才放心。”王好好一边说便一边收拾了起来。
王好好的话音虽平静,但赤红霄看她收拾得甚是着急,简直大有种拎包跑路的阵仗。
赤红霄忍不住对她来了一句:“好好,就算要回医馆也不用大早上这般着急吧,难不成你是在躲着那安小王爷?”
话刚出口,王好好手上的动作便停顿了。赤红霄正懊恼自己是不是失言了的时候,王好好扭过头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我有什么必要躲着他,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可是杜仲昨天才说,你们是冤家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