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张照片万荻声一直妥帖地装在口袋里。当晚他们两个人锁门从小门回家已经十点半,放在过去,纪浮有时候十点半还没下班,即便下了班也睡不着,有一阵子不知是压力大还是咖啡喝太多,凌晨一点到四点心跳得又狠又重。总之十点半对纪浮而言不是个睡觉时间。
但这晚他洗漱完上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万荻声没有机会把照片还他。
万荻声总是起得很早。
他起来的时候纪浮会跟着醒一下,醒得很挣扎,让万荻声产生了些负罪感。
这天也是。纪浮坚强地撑起来一些,问:“上班了吗?”
“没有。”万荻声刚起床的时候声音有些沉,带着些哑,“再睡会儿。”
“喔。”又倒回去了。
万荻声并不是每天都清晨六点半起床,昨天是去巷口接货,市场的人送塑料件过来,今天是订的铜线到了。
送货的有时候不愿意进巷子,倒盐巷子是老巷,不够宽,他们送货的开面包车进来了就不好出去。其实出去没有多难,就是懒得倒腾一下,万荻声也知道。
但是跟市场的人少扯皮,这种能吃的亏就吃下一点儿,况且不是太麻烦的事。
六点四十五分,巷子口几家店还没开门,空气里飘着不知是雾气还是浮尘,冷得很。万荻声穿一件深色的防水加绒冲锋衣,提前掏出来烟盒,听着轰隆隆的快散架的引擎声,迎了几步出去。
市场送货的面包车真是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车在巷口停下,万荻声听见里头“吱嘎”一声手刹拉上来。
接着驾驶室门打开,下来个瘦子,有点驼背,在打电话。万荻声沉默着递过去一根烟,瘦子龇牙笑了下,点点头别在耳朵上,继续在电话里骂人。
“他啥意思嘛?”瘦子虽瘦,气势很强,“狗日滴他要做哪样嘛!……”
后边接了几句万荻声听不明白的。
电话一挂,瘦子转过来跟万荻声笑笑:“唉哟干点活屁事一堆的,还是你家好,啥破事情都没得。”
万荻声旁边还有个小拖车,平时在快递站常见的那种。
瘦子先从后座拎出来个称,然后转去车尾开后备箱。万荻声踩了踩那称,数字跟着他踩的力道往上跳。瘦子把他订的几捆铜线拎出来,说:“都在这了,你先掂掂。”
老师傅伸手一拎就知道几斤几两,万师傅属于能唬住人,其实他也不知道。装腔作势嘛,万荻声“嗯”了声,把铜线放称上,然后意义不明地笑笑,转头掏钱给瘦子。
不过万荻声有客观优势在,他脸上有疤,五官硬朗,身量高大,乍一看让人感觉不好惹。
瘦子收了钱,笑眯眯地帮着抬了一手,两捆铜线搁在万荻声的拖车上。
那面包车叮叮咚咚地开走,万荻声拖着车回去店里,车轮在不算平坦的地上啷啷响了一路,他开店门的时候瞟了眼茶楼,韩老板又是通了个宵。
店的大门是铁栅栏门,U型锁叉在栅栏空隙里,所以里外都能锁,间隙足够人手穿过去。
万荻声开锁的时候听见韩老板又在扯着嗓子喊着什么“森哥城里那个茶楼年后就搞好了,我就得过去了,这边还不知道要不要呢”“哎呀都是给人干活,森哥提携”之类的话。
那个“森哥”就是茶楼真正的老板。
听说倒盐巷子要拆了,不过和赵三街那边一样,说拆迁说了好多年。
每年都说今年真拆,然后一年又过去。
12月是各大APP为用户们做全年总结的时候。纪浮换了手机号,所以今年APP们的年终总结空空荡荡,居然也是真实总结了他这一年。
“邓老板。”纪浮怀疑万荻声对他自己的合作伙伴究竟有没有了解,连续两天都是他把邓宇叫醒,“七点半了。”
“啊?”
“纪浮。”纪浮率先出招,“你新招的员工。”
礼拜六,大满不用上学,在店里吃早餐的速度连纪浮都犯愁了。
“数米粒儿呢?!”邓宇凶她,“赶紧的我要收桌子了!”
大满慢吞吞的动作让纪浮都看出禅意了。大满不在乎,被训也好,吃饭慢也好,这些对大满从容坚强的内心毫无影响。
因为她下一勺子舀起来的红薯稀饭只比上一勺多了1/4。
纪浮对量很敏锐,他确信是1/4。
万荻声则从不参与对大满吃饭拖延行为的批评,他吃完饭就去忙其他事儿,整理塑料件或者回复一些消息。
“袁满,再不吃完你就能接着吃午饭了。”邓宇又训,“我今儿搬家,我还有别的事儿,活祖宗,我真的麻烦你。”
今天邓宇就搬走了。
纪浮收拾桌子出去丢垃圾,大满回去粮油店里趴在狗背上打瞌睡,丢完垃圾回来,一个年轻姑娘在店里。
万荻声跟他说那是邓宇女朋友,叫程倩,今天过来帮着一起收拾东西。
程倩跟纪浮互相打了招呼,和邓宇一起从小门过去。纪浮想着要不要一块儿上去帮忙,刚回头准备问问万荻声,忽然听见茶楼那边打起来了。一声巨响在巷子里回荡,同时暴起男人的咒骂,然后接连又几声硬物猛砸的声音。有的砸在墙上有的砸在人身上,倒是没人惨叫,都在骂。
纪浮回头看看万荻声。
“是韩建辰跟汽修店的伟龙。”万荻声说,“不用管,隔三差五就来一次。”
确实是隔三差五来一次,因为甚至没什么人出来看热闹。纪浮并不感兴趣,没去门口看,他坐回收银台后边打开电脑,看看那小程序审核后还缺什么。
“喔,我们上楼去帮着一起收拾吗?”纪浮问,“他们俩搞得定吗?”
“不用去。会吵架。”
“嗯?”纪浮没明白。
“他们俩只要是合作一件事,无论干什么都会吵架,别上去。”万荻声说。
纪浮笑了下,应了声好。他觉得挺好玩儿的,万荻声这么个少言寡语的,平时邓宇程倩吵架的时候他会怎么办。听他这么说,应该还是挺头疼的。
“嗯……”纪浮习惯的动作,用指关节磨一磨自己的下巴,“你跟邓宇都有电工证吧?”
“有。”万荻声一直蹲在收银台侧面捣鼓什么。
下一刻,纪浮知道他在捣鼓什么了。
那坏了的小太阳“咔”一声,亮了。
小太阳正如其名,它散发着光亮和热量,把蹲在它前面的万荻声照得像块碳。不不,纪浮立刻颤了下,碳什么碳。
万荻声这么蹲着,回头,抬着眼睛:“要吗?”
“嗯?”纪浮眨眼,“哦,电工证,要的,扫描一下上传。”
“在楼上……”万荻声应该是在叹气,但没叹出声来,“你在这等我吧。”
看得出来他不是很想上楼,纪浮的视线跟着他从蹲着的姿势站起来而仰起头。他不知道万荻声今年多大,但纪浮知道如果是自己蹲那儿好一会儿再直接站起来,定会眼前一黑,起码要扶在那里缓一下。
应该比自己年轻,他想。
“嗯。”纪浮点头。
万荻声掸掸手,先摸了下裤兜确认家门钥匙在身上,刚一侧身,又听见茶楼那边打起来了。万荻声原地纠结了片刻,手指头攥了攥,看着他:“你跟我一起。”
……不要啊那是六楼。
纪浮表情有点复杂,蹙着眉但是笑着:“你真的不用担心韩老板过来揍我一顿,他来三四个人真未必干得过我,五个人可能够呛。”
万荻声先是呆愣了下,然后笑了:“那……”
“行吧一起吧。”纪浮合上电脑站起来,“店没事儿吗?”
“没,袁大爷会看着。”
“你不如说袁小满在看着。”纪浮跟在他后边迈出小门。
万荻声又笑了。
上楼的时候纪浮摸了摸后脑勺的头发,已经弯下来一小节了,有点想去巷口孙姐那儿剪一下,但这么一节头发落在后颈还挺暖和。
走到四楼的楼梯转角时,纪浮清晰地听见楼上传来了争吵声。程倩的嗓门相当有劲儿:“管凿吗你!我自己花钱买的!”
纪浮下意识停下脚步,前边万荻声也停了一下,动作很统一。
接着是邓宇:“就这破玩意儿敢要人三百啊?!你疯了吧!我给你钱是这么干的吗!?”
“你懂个屁!再说了一年不就过这么一次破生日吗!你至于吗!”
纪浮觉得程倩的气血真的不错,是个很健康的姑娘,吵架的气儿很足,没有破音也不带喘的,一气到底。
“……”纪浮慢慢吐出一口气,然后抬手推了推万荻声后背,“别怕,勇敢一点,继续上楼。”
万荻声回过头来,刚好是眉梢有疤的那半张脸转过来:“要不你走前边。”
纪浮惊了:“……行,你让让。”
楼梯很窄,万荻声侧过来后纪浮也要稍微侧一点,肩膀擦着他胸膛走去前面。万荻声无意看了看他头发,很“城里人”的那种发型,长了点儿,但没有阴柔感,他说不上来。
来到602门口。因为在收拾搬家,所以门没关上,半掩着的。纪浮稍微把门拉开些,贼似的探了探脑袋进去看,他们在卧室,没在客厅。
纪浮回头,靠近万荻声,小声说:“他们在里屋。”
纪浮靠过来时,万荻声下意识屏住呼吸,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万荻声乖乖地点头,在等着纪浮下一步计划。
纪浮说:“你的电工证放在哪儿了?”
“门板后边的挂钩,有个白色的编织袋,和你的照片放在一起。”万荻声说。
“就这个门?”纪浮指指大门。
“卧室的门。”
“那完了。”纪浮说。
“是的。”万荻声点头。
里头还在吵,语速太快又是方言,纪浮听不明白,所以不晓得他们的强度究竟是随便一吵还是真的吵起来了。幸运的是没有动手的迹象,不过看邓宇训大满吃饭那样儿也不是动手的那种恶茬。
纪浮思考了下:“我们必须要假装很自然地回来取东西,不然太尴尬了。”
万荻声认可。
“我放个铃声先,让他们知道外面来人了。”纪浮掏出手机,然而紧张之下忘记了那个铃声设置从哪儿进的,他直接朝着音符图标的APP点进了音乐列表。
万荻声也是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连忙说:“你号码给我,我打一下好了。”
“对对。”
两个人脑袋对着脑袋鬼鬼祟祟地在门口折腾手机,纪浮报着号码,万荻声一个个输入。打通了,纪浮手机唱着铃声,他一回头——
“哎我天……”纪浮被吓一跳条件反射往后一退,万荻声下意识扶了一下他后背。
程倩和邓宇两个人沉默着看着他们。
邓宇先看看万荻声:“你俩这是,干嘛?店不开了?倒闭了?”
“不是。”纪浮先按掉电话,“我们上来找电工证,小程序要用。”
“跟偷电工证似的。”邓宇说。
“感、感觉你们有点忙所以……要不下午再拿也行。”纪浮笑笑。
程倩一把将邓宇拨开,顺带翻了他一眼:“神经病似的他,他今天生日,我给买了条大牌内裤,你们看看他这没出息样儿,三百块割块肉了给他心疼的!”
纪浮维持着笑容:“生日嘛,生日快乐邓老板。”
“……”邓宇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决定去看万荻声,“我证有照片,一会儿发给你,你俩去找证吧,我们下去接三轮,师傅不认识里面路。”
“哎好。”纪浮转身将万荻声一拉,进去家里。
卧室中间几个大包和行李箱,邓宇的东西不多,床铺上的床单什么的收走了,剩下垫褥和被芯。万荻声非常绝情地去把邓宇床上的东西抱起来,收进柜子,然后将那张单人床折叠起来,靠墙放好,回头:“拿电工证,然后走。”
“噢。”纪浮从门板挂钩的兜里摸到电工证,也摸到了郭姐送来的几张老照片。他喉结滚了滚,手指离开照片,只捏住证件,拿出来。
他把万荻声的证件打开,放在床铺上用手机扫描。证件上他看见万荻声的出生年月,比自己小两岁,二十八。
万荻声拿笤帚把邓宇那床的位置简单扫了下,接着看见纪浮已经把证件放回包里:“你那个……”
你那个照片。
“你为什么怕他们吵架呀?”纪浮含着笑揣起手机,打趣他,“不应该啊万老板,这么身强体壮的。”
万荻声磕巴了下,很无辜:“他们……他们有时候要我评理。”
“哈哈哈哈哈哈!”纪浮笑起来,“快走吧,一会儿该回来了。”
下楼时纪浮跟他闲聊:“你一清早上干嘛去了?”
“送铜线的来了,我去接。”
“每趟都要去接吗?”
“差不多。”
他们叫来搬家的三轮到了楼下,这么一会儿功夫俩人又好上了,程倩挽着邓宇手臂,笑着跟他们挥挥手。
韩老板站在他们店里。
纪浮先进店的,看见韩老板不算意外,他点点头:“韩老板。”
韩老板一脸菜色,中年人连着通宵就是这样,甚至他那黑眼圈让纪浮觉得都是不是“黑”了而是发灰。他记得以前姥爷说过的,一个人脸色可以惨白,可以黄也可以黑,但不能灰,发灰就是真完了。
“哎。”韩老板看着他背后的万荻声,“去我那儿给我看看那麻将机。”
“去不了,我得走了。”万荻声说。
“看一眼不成吗?!”韩老板虽然扯着嗓子,但气势上没那么强。扯着嗓子说话好像只是他的习惯。
纪浮没管,去把那刚修好的小太阳按开了。
他拧到最大挡,蹲在那儿,被照出一个毛边来。
“不成。”万荻声的视线从纪浮背后挪回韩老板脸上,“有个上门铺线的。”
“你就看一眼去,能修我就等你回来修,不能修我他妈一会儿找个收破烂的卖了!”韩老板说。
纪浮回头想看看万荻声,他有点好奇万荻声是什么表情。很平静,淡淡的,正在把外套拉链拉到顶儿,准备去架子上拿头盔了。
韩老板急了:“你会修不?”
纪浮:“我?”
“他不会。”万荻声拿抹布擦头盔的护目镜。
“不会?”韩老板感觉自己被耍了,“邓宇不说你是那什么,什么国外研究生吗你?!什么野鸡大学的啊这不会那不会!”
万荻声抬起眼,那一眼给韩老板怔住了,他本能后退了一步。
纪浮还蹲在小太阳前边,笑着说:“是,野鸡大学,我学的是野鸡与家养鸡的性格差异在禽类遗传病中的诱导作用,辅修走地鸡的脚部护理。”
万荻声把头垂得更低,护目镜上反光着他在憋笑的下半张脸。
韩老板张着嘴,感觉自己的大脑被人当悠悠球乱甩:“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老子当傻b涮呢你个——”
万荻声侧一步站到他和纪浮中间的位置。
“他他他……”韩老板甚至有想要跟万荻声告状的委屈感。
他扯犊子,他羞辱我。
纪浮比他更想告状:“怎么了,农大的研究生里养鸡的种菜的多了去了!人家还养牛养驴韩老板您怎么能说我涮你呢!人家害虫防治还都**文呢!”
“啊?”韩老板有一种被知识盲区侵袭的无措和拘束。
纪浮那般笃定,把韩老板打了个意识懵圈。接着,他说:“我不会修麻将机,韩老板,您另请高明吧。”
韩老板离开店里的时候仿佛把脑子揣口袋了没塞进天灵盖。
“你跟我一起走。”万荻声说。
“你又怕他琢磨过来了找我麻烦吗?”纪浮撑着收银台站起来,“真没事,他还来我还能接着忽悠。”
“我求你了。”万荻声笑了,肩膀都抖了几下,“我真求你了。”
“好吧。”纪浮跟着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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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