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这个时辰坊市都未开门,无事可做。未免禾禾醒来发现她不在而生气,乔息回到房间钻进被子里。
被窝暖烘烘,她带进来的寒气冲散暖意,刺激得乔禾无意识往棉被深处缩。
寒气逐渐驱散,禾禾的体温漫袭过来,乔息发呆,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中身处黑暗,脚下是草地,周围无光。她垂手站立,身上黏稠的水顺着指尖滴落。前方黑幕闪现米粒般的白点,白点射出一道光线。棉丝般的光线柔柔地对准她的眼珠照着,她一动不动。黑色的模糊虫子从上方掉落,贴着她的眼珠前掉落,截断一瞬光线。
乔息陡然睁眼。
屋外数道人声吵吵嚷嚷,把她吵醒了。她坐起来,终于感到饥饿。
爬下床的功夫,变成饿极。
纱幔围床,乔息掀帘,叮铃铃掀起一串轻细的铃声。她抬手在纱帘上一抓,抓住一枚细小的铃铛。她拨开纱幔拽下铃铛,用力扯断纤细的铃舌,起身下床。
“醒啦,什么时辰睡的。”娘亲听见铃声从外间进来,给她拿衣裳,“我听汲文说,你天亮时起了。”
“天亮才睡。”乔息将铃放在床边,将铃舌扔进炉子里,“不要挂铃铛。”
卫文郦看了眼炉子道:“不喜欢?”
“不喜欢铃声。”
穿好衣裳,卫文郦为乔息编发,站在镜前身后道:“餐饭备好了,杀虫匠人刚才来过,我见你还在睡便让他们先去杀别院。”
乔息饿得蔫蔫点头。闻到饭香,鼻子被香气拉出去。外间席上摆着早午两餐饭,乔息吃下一口才顺过气来。
“一大早我就听说了,汲文决定入仕是你劝的?你爹快要高兴疯了。”
“不是劝吧,哥本来就未放弃仕途。”
“我倒也能看出来。”卫文郦给她的粥里舀酱菜,“听禾禾说,汲文这孩子天天手不离书,偶尔出门会友,总是聚众一起对临淄现状针砭时弊,在那一众世家公子哥里也算砭出了一份名气。买个察举名额给他,外人谈论起来不至于叫人心底发虚。”
乔息思索一番,“纸上谈兵?”
“不纸上也没法啊。”
乔息耸肩,“我只是告诉他,不用因为我资助他而心生愧疚,我是要在他身上取得回报的。他恐怕也在等我这句话,之前拿不准我想法。”
“你愿意就好。资助汲文还是资助旁人,全凭你自己主意,别听你爹瞎劝。”
乔息道:“他没有放弃入仕,对禁绝市籍入仕也始终心有不甘,但为什么这么些年没找我谈过,单纯为了和爹作对?”
卫文郦眼睛里有话说,欲言又止,道:“汲文耐得住性子,而且脱籍入仕这法子确实不太好。”
乔息也只是一问。虽然饿,她胃口不大,一碗粥和几只包点便吃饱了,放下筷子。
“这便不吃了?怎么不多吃些。你的胃口当真越来越小了。”
“不吃了。”乔息起身去看稻华。
稻华还未养好,恹恹地卧床休息,躺成一张薄片,好在看起来睡得安稳。
“你放心,大夫说稻华是受惊发寒,休息几天压惊就好了。”卫文郦道。
“跟着我是件挺危险的事情。”
“胡说。谁知道飞鸿里那样的地方竟然冒出刺客。”卫文郦边走边道:“禾禾去作坊忙事了,你爹说有事和你商量,让你睡醒先别出门。”
便往民文斋去。卫文郦道:“你爹相当兴奋,一上午在家里奔走相告。”
“爹说些什么?”
卫文郦清清喉咙,模仿道:“赏!都给我赏——汲文不愧为我儿!你当有青云之志,乘风而起时,漫天诸神都会助你!从此平步青云,天高海阔任你闯荡!”
说完了卫文郦呵呵一笑。
乔息也是笑笑,还没笑完,到了民文斋门前,依稀听见她爹正兴奋地呐喊。
屋内聚了不少人,府里的下人都在。乔式对着众人高声宣布:“今日便去办理脱籍事宜。察举考试就在四月,事情办好,我们全家即刻上京!风风光光地上京!”
乔式脸上兴奋地涨成红色,眼里精光四溢,眉毛都快跳出额头。一旁的乔汲文无奈道:“爹,察举名额就算买下来,到了长安还要参加公府复试,量才录用,复试落榜者不得上任机会,万事还未确定,何来风光一说。”
通红的脸立即黑了,乔式正要开口斥责,乔息先喊了声:“爹。”
当爹的脸色转瞬焕然一新,喜迎她,“息儿来得正好。”迎她上座,并夸自己一句:“这次劝服汲文,你做得很好。你明事理,不愧为父的教导。”
乔息看她爹这幅样子,懒得多说什么。
孙惠也在,乔息问候一声:“惠娘。”
孙惠关切道:“昨夜没睡怎起得这样早?我让那杀虫匠人从府里深处往外杀,以便将虫子赶出去,这里谈事结束了你出府避避才好。”
“好啊。”
乔式清清喉咙,站于屋央朗声道:“既然大家都在了,便一起商量汲文此番该买何种名额才好。”
乔息道:“我都想好了,买文学。”
“不买特科中的明经吗?汲文长于明经。”孙惠问。
“以明经之名参加公府复试,通过了取得的职份太低,不如文学。如果文学买不着再买明经。”乔息解释。如果明经还买不着多半就买不着了。
乔式自己转折椅轮,向她笑道:“息儿啊,虽然你如今生意经营得不错,也明白此时家中急需一顶官帽子支撑顶梁柱,你有这份通透让为父很是欣慰,但你毕竟不曾接触过官场,这眼光到底是差了些。要买,就得买孝廉。”
乔汲文眉头皱了,忍不住道:“孝廉名额太过贵重,有路子都买不着。爹,这两个字您还是自己拿回去空想吧。”
“你一颗脑袋长哪儿去了!”乔式用力地拍转椅扶手,大声嚷:“都是要做官的人了还不知轻重,什么时候才能拎得清!孝廉和文学孰轻孰重还要我教你一遍?”
乔汲文火气也重,“我不知轻重?你让我像你一样吸手足的血就是知轻重了!”
触到逆鳞,乔式额头青筋暴起,口周的肌肉抖动起来。孙惠和善文见状立即上前安抚乔式情绪。
乔息看了她娘一眼,她娘正悠哉地喝茶。
“行了,别吵了。”乔息开口。
屋内的人都看向她,气氛稍有缓和。乔息道:“今日办理脱籍事宜,明日买官,买得一个文学掾史下的属吏即可,官籍拿到手再去买文学名额。就这样,我说了算。”
除了市籍不得入仕之外,还有一条市井子孙不得察举的律令,买察举名额无法一步到位。第一步先脱籍,第二步资财得官入官籍,第三步以官籍买察举名额。
如果文学掾史下的属吏买不着,那就没得挑了,只能看看还有什么闲职在空。
等了片刻,无人发表意见,乔息再道:“你们父子两个午后便出门,还要吵的话去外面吵。外人看来也能显得你们是父子不和,才叫我大哥要脱籍。”
父子两个彻底噤了声。一贯是在家里吵的,不闹到外面去。
乔息道:“哥,脱籍之后找好住处,靠嫂子和我联系。”
她哥点头道好。乔息再和众人道:“若名额都能顺利买下,尽快收拾行囊上京。这一路上不仅没有风光可言,而且大哥不能与我们同路,他需先行。”
“为何不能同路?独自上京在外人看来显得我们汲文身后无人似的,连个像样的家属亲眷都没有。”乔式不满了。
“爹,你搞清楚,大哥脱籍之后就是自立门户。再让外人知道他与商贾往来,那根本不可能入仕,这籍就白脱了。”
乔式张嘴想反驳,神情踌躇一番把话吞回去,变为一叹,语重心长道:“汲文,不必因为脱离祖籍便认为自己不是乔家人了,不管籍贯如何改写,你永远是乔家一份子。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都在你身后。”
乔汲文抿唇,看了乔息一眼。乔息不动声色,什么也不说。
卫文郦这时道:“若是不甘心,汲文有本事就做到朝廷相府大员的位置上去,更改市籍不得入仕这条律令,还能造福商贾百姓呢。”
乔式摆手,“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乔汲文反驳。
乔式咧嘴哼哼一笑,斜眼睇他,不觉轻笑出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跟你说了多少次,入仕为官要一步一步脚踏实地,你连门都没进去就想重修地基,那一屋子的人都不会同意。你爹我年轻时就吃过这心高气傲的亏。”
乔汲文被说得噎住,一时找不到话反驳。
乔息仔细想这一声笑,虽斜着眼,实际并不轻视,语气暗含了如指掌的拿捏,膜拜于自己的教导,不愧是自己儿子的引以为傲。说是吃亏,实际骄傲于儿子继承了自己这副心气。父子两个明面上是争吵,实则是最了解对方的人。
孙惠忧虑问道:“为了入仕不惜脱离祖籍,抛家弃祖,汲文往后名声不好,入仕之后恐怕会遭同僚打压。”
“这是自然。但是别无他法。”乔式道:“有这一层在,汲文不得于临淄本郡入仕,只得去他乡。因此公府复试必须通过,最好是直接在京上任。”
乔息也认同这一点。一旦脱离祖籍,在外人看来他就不是乔家人了。如果真能顺利在京上任就方便许多,她到了长安暂时不打算离开。
乔式再高声宣布:“你们都要明白,汲文这一生,是我们一家需齐心协力的事情!”
乔息懒得应付,起身道:“我还有事,忙去了。”说完便迈步离开。
前前后后大概需要多少钱乔息心里有数,随时能够备好。大楚资财得官的有关律令中,最初是家资四金可得官,算缗令和告缗令颁布后变为家资十金可得官。一金是一斤金,等于一万钱,十金也就是十万钱。
这笔钱从她有上京的打算起开始攒,原本是为顾祉准备的。数目不小,超过二十一坊建成至今的全部收入。顾祉在建造堤坝之后有了名气加身,反而不需要这么耗费。她哥不名一文,需要的就多了。
二十一坊主要制作供给平民的成衣和布料,建成起前四月每月营收在三千至六千钱,之后每月营收八千至一万钱。至今一年,大约赚了九金。
她有作坊十四座,所有织娘、绣娘、染娘、制衣匠人共有三百多名,临淄商户私产的丝织布匹每年有三成产出自她名下。所有作坊的整年收入在去年达到十七金,送大哥察举上京不成问题。
只要舍得砸钱,没什么买不来的。难的还是入仕之后的事。
乔息写信寄给河南、河内的三家商户,承诺承担运输邮驿费用,而后检查所有作坊的纺织机磨损情况。
傍晚时分家中来信,乔汲文已随同乔式在郡府户曹完成脱籍事宜。乔汲文和妻子杜鸣眉搬出乔府,入住临时租赁的一间小民宅。
乔息的积蓄全数换成金锭子收在二十一坊、她的私宅和乔府当中,大哥搬出后她一口气送十五金去乔汲文府上。
乔汲文动作很快,立即开始为买官四处走动。
纺织机的修缮情况敲定,郑会寻和柳未际的事务交移也有序地进行,家中又传来消息。
乔汲文仅用五金便取得上计掾史下的属吏一职,负责郡府上计朝廷的相关文书中的数目校对事宜,官籍已经在办了。
得益于大哥这些年不断交友,在临淄文士中拓出了一条人脉,当真获得了来自他人的便宜。
接下来,乔汲文便着手为察举名额寻找门路。
上计掾史属吏这个职位相当够份,哪怕只是微末小吏,哪怕不取得察举名额,干得好了说不定也会有出头的一天,出了头作为上计吏每年前往长安上计便前途无限了。
乔息想到她爹说的:“乘风而起时,漫天诸神都会助你!”。她爹前半生起起落落,对于家规中的“顺势而为,借力而上”一句,想必感悟颇深。
几件单子进度敲定,十三坊新制的荷包也出产一批,给她过目后便放到铺子里售卖。
乔息这夜合上所有文书,在月光下伸个懒腰,心里盘算之后数日急需待办的事宜,一项项列个清楚。
月光下的盘算照耀到了临淄城的另一头,郡府决曹的门庭入夜之后仍然灯火通明,循吏们往来忙事,在各类命案中痛失亲人的家属面前刻不容缓。
“这是顾祉的遗产,你收好。”
一袋包裹推至他面前,韦庄发怔片刻,慢慢打开包裹,里面是几封书信、户籍、几件饰物和一些钱财。
“兄长的遗物便只有这么多吗?”韦庄抬头看向面前的卢大人,脖子还缠着绷带,哑着嗓音问道。
“便是这么多了。”卢东介道:“顾祉生前没留下什么贵重的遗物和私产,只有一间宅子,换成一金给你,其余书信之类都在这儿了。”
韦庄真诚道:“多谢卢大人费心。这段时日辛苦卢大人了。”
“职责所在,不必言谢。”
收拾好包裹,一旁小吏递来文书签收,韦庄按了手印便准备离去。
“之后你去哪里?”卢东介问。
韦庄站定回头,想了想道:“回长安吧。”
卢东介颔首示意,“路途遥远,保重。”
韦庄揖礼,转身离去。
循吏们继续忙各自的事,他平静地穿过庭院,走出决曹府门。抬头一看,月光清亮地照出街上一整片。寒气蒙蒙,夜空边际由一线月光抹出起伏不定的屋檐,向天际两端荡漾。
顾祉一死,他在临淄便没了落脚点。茫茫天地间,也真是无甚去处可以安身。
韦庄心里叹气,收回视线,拎着包裹往传舍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