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闲的七日,乔息开始在船上起居,尽早适应水上晃晃荡荡的生活。
家里人提前一天陆续登船。乔式需人照顾,善文寸步不离。孙惠为与乔音道别,出发前一刻才依依不舍地上船。
出发这日,乔息起个大早,亲眼见着自己这艘船扬帆起航,轰轰排水前进,追随朝阳的指引,在乔式的大笑中驶向存放荣耀过去的远方。
沿途需在河南与河内郡停靠交货,顺利的话预计二十五日左右抵达长安。
乔息不喜欢乘船,多和柳未际一起在甲板看景,时刻留意天色与河面情况,顺便想事情,详细罗列到了长安要做的事。
她计划第一家作坊在春天结束前开张,年底应当能为产业奠基。
乔禾被她影响,也煞有介事地列单子。
初春的风宽阔没有封闭,拂过大船所有舱门与桅杆。船上备了各种能够充盈日常用度的东西,哪怕吃喝玩乐俱全,禾禾仍然闲得发霉。
整日腻在她身边,乔息推开窝在她肩上的脑袋道:“你得空就陪惠娘去。”
乔禾蹭蹭,“不要,惠娘在和爹吵架。”
乔息看了眼船舱前的孙惠和乔式,两人间气氛的确是刚吵完架的样子。孙惠对着河岸抹眼泪,显然被气到了。善文一脸和气地劝说,没说几句便在乔式催促下推着转椅向乔息走来。
“息儿,为父想好了。”乔式唤她:“不论这次汲文能否通过公府复试,我们一家定居长安,不再回来了。”
她还未开口,孙惠忍不住快步走来斥驳道:“不回来?你让音儿怎么办?汲文复试若不通过,我们一家必须回临淄!”
柳未际见状不对,起身钻进船舱中。
乔式面上挂不住,当着乔息的面吵起来:“从前说过多少次,我们乔式女儿只招赘,不外嫁!是她自己愿意嫁人!总说我强迫你们,就这一件,我依了你们的意,如今知道好歹了,后悔了?我看你们以后还听不听我的!”
“音儿的夫家待她很好,好过在你这个当爹的家里!”孙惠通红着双眼骂道。
“妇人之见!你懂什么?我早便知道我们一家总有一天能够回到长安去!音儿哪怕非要外嫁,嫁给长安的人家难道比临淄差?”
乔式扯着嗓子吼,脸部肌肉都在抖动。孙惠越气越急,泪流满面。乔息走去孙惠身边,轻拍后背顺气。
“我说过无数次,万万不可鼠目寸光,凡事慎重考虑后再行决定,你们一个个都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乔式拍打椅子扶手增强气势,手指了全部人。
乔息不言语,孙惠辩驳不过,愤恨地不看乔式。
“家里人总是吵架,我是十分理解姐姐不愿意住在家里的。”乔禾缩着脑袋看这几个人,小声道:“只能靠嫁人另寻出路......”
“为父气的便是她的决定!”乔式倏地提高音量,对乔禾道:“你可千万不能学她,脑子不清醒!她若想要旁的出路,怎可能只有嫁人这一条?十几年的经商之道我是白教她了吗?!她若真硬气,就该学学息儿,挺直了腰杆挣大钱,当这个家里的顶梁柱,有谁会说不?”
“爹,我说了少拿我做比较。”乔息开口。
看了她一眼,乔式暂时住了嘴,重重喘气平复面部的颤抖。乔息搂着孙惠的肩膀,安慰道:“惠娘别伤心了,什么时候想回临淄了随时便走,不管我哥能不能通过复试。我尽快买艘船,长安和临淄之间往返走水路挺方便的。”
孙惠留下心疼的眼泪,“这一个家,散成什么样子。”
乔息也有这感慨,孙惠一对儿女,一个嫁在临淄,一个脱离祖籍。这个家是挺散的。不过真论起来,这个家自她小时候便不怎么凝聚,长大了散了也是必然。
乔式与孙惠之间陷入冷战。
行过半月,接连抵达河内郡与河南郡。乔息在两地各停留一天,卸下货物送去给那三家商户,取得剩下一半款项。
货物换钱两,航船载重轻得不明显,行驶速度未见加快。乔息逐渐难以适应行船的生活,整日晃晃荡荡令她不舒服,身体里的脏腑像是跟着船只同时摇摆,想契合成一道韵律,便更加不管乔式与孙惠之间的争吵。
她总感觉她的身体有自己的意识,十分喜欢与航船同律,而她不喜欢。她的意愿与身体两相排斥,不适感便涌了上来。
只能强忍,忍到无心筹划抵达之后的计划,乔息趴在船舱里,透过大开的门和窗户,盯着清透天空的一角,直到航船终于靠岸。
双脚踏实地,身体在这瞬间落地生根,野草的蓬勃韧劲支撑着整个脚底板,稳稳当当,丝毫不会摇晃。这一刻强烈感受到来自大地的包容。
乔息深深叹气,缓过来不忘叫船长和舵手帮忙卸货。
停靠的是渭城码头,渭水南岸便是长安北城郊,往南走一段就会遇上长安的北郊乡里。但要看到长安城门还有一段官道要走,小半天路程。
这段路她没有准备镖师,请了船长舵手兼为她押货。船需留在这里,船长送抵货物后再行驶回临淄,期间产生的费用都是乔息承担。
这是长安北边最主要的一条官道,了解长安的第一道门。乔息在码头停留两日整顿,向这里的商户初步打听长安现状。
乔式迫不及待,催促她赶紧走。乔息掌握一些讯息,回头发现她爹已经到了渭水南岸。
货物陆续装车,总共七辆马车,排成长队陆续穿过渭桥。乔息在头车回顾留意队伍情况,最后一辆车下桥时,轮子忽然打滑,驾车的舵手失控乱勒缰绳,马匹受惊长嘶一声。
马嘶和人群惊呼扩散,乔息急忙钻出车门喊停,正好看见最后一辆马车的轮子被压扁,整个车身倾斜失衡,撞向另一旁的马车。
两辆马车砰地相撞,被撞的车狠狠一晃,靠单侧轮子直立贴着她的车滑行了一段,最终无法平衡,轰然向侧面倾翻。驾车的小伙眼见机灵,将要翻车时踩着车舆用力一跳,平安落地。
乔息立即跑过去,她的车堪堪挺稳,轮子塌了半截,舵手和货物安然无恙。
她的车是货车,比寻常载人的车更大一圈,装满货物非常重,伤的是被撞的。
乔息跑去被撞的马车旁,对那小伙子道:“没事吧?”
“没事没事没事。”精瘦的小伙看起来只有十几岁,也不恼,拍了拍车顶喊:“爹!”
乔息一起打开车厢后方的车门,门被撞歪了,万幸车锁没歪。车门打开,乔息伸手扶里面的人出来,她一看见愣住了,“韦公子?”
韦庄揉着脑袋钻出来,脸上被撞懵了,看见她也一愣,“乔姑娘?”
不及多想,乔息再往车里看。车内还有个男人,其余都是家当零件和简单的货品,几样瓷器被撞碎了。
“阿柴没事吧?”年纪稍长的男人钻出便问。小伙子阿柴扶着他爹,语气轻松道:“爹,我没摔呢,车快翻的时候我一跳就跳出来了!”
“你小子够机灵的。”男人揉揉阿柴的脑袋。
乔息悄悄松了口气,还好是两个大男人,若是老人孕妇可就麻烦了。
“对不起,是我的问题,我马车的轮子坏了,不小心撞到你们的车。”舵手擅于海上航行,不擅驾车,这是她的疏忽,乔息道:“你们在旁边稍坐,我叫大夫过来给你们看看。”
“是个姑娘啊。”阿柴他爹道,一说话被撞到的半边脸就痛。
稻华得了眼色立即跑去河对岸,柳未际和孙惠一齐搀扶几人在路边坐下休息。乔息指挥她的货车靠边停不挡路,再麻烦几个壮汉把倾翻的马车扶起来,清点撞坏的东西。
乔式斜眼看着这边,不耐烦地一哼。将要转头时,乔式又多看了韦庄几眼。
乔息和被撞的三人道:“真是抱歉,撞坏的东西我赔给你们,大夫的钱也由我来付。你们是去长安吗?剩下的路不如我捎带你们一程?”
阿柴父亲看起来老实憨厚,不仅不生气,还能笑得出来,“那可行啊,姑娘便赔付一些吧,我那车里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都是家当哪有值不值钱的说法,你们没事就好。”乔息拿了孙惠备好的荷包递过去。
阿柴父亲接了,嚯一声:“姑娘真大方。”
大夫来了,先给阿柴父亲和韦庄看伤。
“姑娘也是好心人。”阿柴父亲道:“长安都是贵人,寻常百姓家若是撞了贵人的车只能自认倒霉,哪敢奢求赔付。”
“我这也是寻常百姓家,做点小生意。大家都不容易,理应赔付。”
阿柴父亲笑了笑道:“渭河两岸都是湿泥,轮子打滑是常有的事,姑娘的车应当选更厚重的宽轮,这细轮容易瘪。”
“受教了,头回走渭水不知道门道,以后我多留意。”乔息道。
韦庄放下揉脑袋的手,笑看她道:“乔姑娘做的可不是小生意。”
乔息也笑,“韦公子原来也在这个时候上京,早说嘛,我们就一起同行了。”
韦庄抱拳,“乔姑娘客气了。在临淄时便承蒙姑娘多有照顾,到要走的时候便不麻烦姑娘了。”
乔息只是客气一下,并不多言。出发前韦庄若真提了她也未必答应,回想船上乔式和孙惠的吵架,确实不好让外人看见。
“姑娘原来是外地人。”阿柴父亲道。
“是啊,我是齐郡临淄人,来长安做生意的。”
“临淄?”阿柴父亲没听说过,只叹道:“姑娘年少有为啊。我和阿柴她娘一家都是长安本地的,我叫柴大斧,这是我儿柴东东,我们住在东北乡积皑里。姑娘以后若有需要,尽管找我,我能帮的都会帮。”
“我姓乔,名息,自心息。”乔息直接道:“柴大哥,那我也不客气了。我初来乍到,带的货物又多,在找到落脚地之前不知长安哪里适合暂居?”
柴大哥一拍大腿,“我积皑里那儿正好有家传舍,又大又宽敞,适合暂居,而且那儿的老板娘不宰外地人!”
乔息不挑暂住的地方,笑道:“那就麻烦柴大哥引路?”
大夫看完伤,磕碰擦伤都不严重,留下几瓶创伤药便了。
韦庄与柴大哥父子和她同乘,原本车上的乔禾和柳未际改乘孙惠的车。乔息给货车换好轮子,家当搬妥便重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