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面的男人 第31章 交织的线

生命的长度再长但如果没有留下什么，那生命终究没有意义，至少对于卢拉而言是这样。

他正对着星纺车陷入沉思，思考着将近二十年来的自己究竟是有多么失败会让德里克如此讨厌自己不想要自己这个父亲。他还记得德里克前天来那兴奋又高兴的表情，德里克怕是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在他眼里是多么刺眼，仿佛在嘲笑自己白忙活了十七年——

“你来见塔拉基，塔拉基说要当面告诉答案，让你知道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儿子。”

“会不是吗？”

“那当然了，这完全说不准，毕竟塔拉基一生拥有的男人多了去。”

卢拉还记得德里克当时的笑容，从前的他觉得德里克非常可爱，笑起来更是如此。但那天，卢拉突然感觉到了德里克不愧是塔拉基的儿子，那笑容的可恨程度都是如此相似。

沉默着搂了把面前的布匹，他穿好了最后一缕线。

这是送给德里克的成人礼，作为精灵后代都有的长袍。

虽然现在精灵已经完全没有必要穿长袍了，长袍是用来祭祀或者音乐礼的时候用的，平时活动很不方便。但每个出生没多久的精灵都应该有件长袍，这个长袍将保护他们长寿，看清星星的方向。

卢拉做的这件长袍就是如此，只是相较普通的精灵长袍大了许多，毕竟德里克长得实在太快了。从人类的角度看，它只是件普通的白色长袍，腰部穿了条秘银做的带子，上面写满了看不懂的文字。但在卢拉眼里，上面密密麻麻编织满了德里克的出生信息，如果是精灵，能立马看懂这个孩童的过往信息带领这个孩子找到归处永不迷路。

白色的丝线串连起德里克过往命运，卢拉看着闪动的布料轻轻叹了一口气。

“卢拉……你做好准备没有啊。”

不请自来的布拉德拄着拐杖敲了敲门，霎时间，房间内的星纺车像是被惊扰般的停止了运动，星星不再闪亮，星轨不再运行。

“好了。”卢拉无奈地轻呵一声，捞起长袍抖了抖。他打了个响指，点亮了房间的灯。

“喔，这就是精灵的长袍吗？”布拉德惊叹地睁大眼，佝偻的背脊都不自觉伸直了些。他探出手，颤颤巍巍地抚摸着长袍，嘴边的胡子一抖一抖，“不愧是长生种的手艺，和我们就是不同啊。你老说没什么没什么，明明就差别很大不是吗？”

“有吗？”卢拉眨了眨眼，“没什么吧。”

布拉德瞪了卢拉一眼，从卢拉手里拿过长袍，在自己身上比了比：“真不错，可以让我试试吗？我人活这么大和你认识这么久，还没穿过精灵的衣服哩。”

“恐怕不太行？”卢拉微妙地扬眉露出笑容，“你是个干瘦的糟老头子，恐怕撑不起这件衣服。”

“哼！”布拉德没好气地狠狠敲了下手杖，随即把衣服还给了卢拉，“那么，你确定已经做好所有准备了吧，我的老友。”

“嗯。”

“好，那就明天去找塔拉基。”

布拉德这句说得干脆，就像几十年前说要讨伐魔物时一样果敢利落。但卢拉和那时的心情却完全不一样，当时的卢拉可完全没有害怕或者兴奋的感觉，对他而言讨伐魔物就仿佛看一本说明书一样无趣，他只是照着书上说的去做而已。而现在，他充满了紧张、胆怯等等不该有的感情，他甚至还有一丝对塔拉基多年不见的悲悯，思索着如果自己真的是孩子父亲，塔拉基发现被蒙在鼓里这么久不知道他有照顾德里克，塔拉基该多么伤心——他从没在塔拉基前执行过父亲的责任。

但，卢拉知道，自己还极有可能面对一个糟糕透顶的答案。

他有可能不是德里克的父亲。

十七年了，若说他完全没考虑过这件事是不可能的，当他看着德里克逐渐长大，越来越不像自己，他确实有在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孩子。但感性上的懦弱又让他放弃去直面塔拉基深究这件事，思考这些干什么呢，不如做好眼下算了。就算德里克不是自己孩子……

卢拉停下了思考的脚步，忍不住微合起眼帘，抿紧嘴。

就算德里克不是自己孩子，他也确实陪伴自己度过了这么多父子时光。

“我的老友，你看上去相当紧张，面色都苍白极了。”布拉德适时的关心此刻却像刀子一样在卢拉心上插了进去。

他怎能不紧张？

卢拉·埃尔塔纳虽然学了不少人类知识，虽然能完美融入人类社会，但他终究是个精灵，这个物种在亲情上受到的挫折几乎是零。他们是如此喜欢新生，他们又是如此难以获得后代，本来卢拉以为自己受到女神的亲睐获得了孩子，到头来告诉他只是帮别人养小孩而已。这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就仿佛给一个饥饿的乞丐眼前摆了一顿大餐，正当乞丐满心欢喜咬下一口蛋糕，却发现里面早已烂透，只有恐怖的蛆虫而已。

而更糟糕的是，根据前天德里克的表现来看，卢拉极有可能真的不是他的父亲。卢拉必须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这最坏的结果，好让自己退场的时候不那么难堪。

他不由得轻轻抚摸着衣服的布料，光滑的面料在指尖摩挲让他冷静，一向昏暗的阁楼此刻是如此亮堂，暴露了他无助的表情。

“我确实紧张，”就算心中难过万分，卢拉此刻仍然咬字清晰，保持微笑，“就跟你看到艾琳非得跳到龙头上一样，谁也不知道下一秒龙会不会张开大嘴，一切就这样结束。”

“你居然能理解到我当时的心情了？”布拉德惊讶地把嘴张圆，“但也没什么的，你别太难过，这事终将过去，你看我现在，不还活得好好的。”

你算什么活得好好的，前几天不还在雕像那边转悠个不停吗……

卢拉忍不住腹诽，但面上不好驳斥老友安慰的心意。他无奈地蹙起眉间，低垂眼眸：“我知道的，就算德里克不是我孩子，我也可以当我赚到了一段当父亲的日子。 ”

“哦——你能这么想很不错，”布拉德满意地鼓掌，“你确实赚到了，我都没当过父亲。话说你当父亲这么久感觉如何？”

“嗯……”卢拉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衣袍，“大概是惊讶孩子长得实在是太快了，有点后悔自己没能多陪陪他吧。”

这句话发自真心，虽然卢拉可能重来一遍还是知错照犯经常消失的精灵。但他确实有在想，如果自己多陪德里克一点，是不是德里克前天就不会用那种表情面对他，是不是德里克就不会看上去是如此希望没他这个父亲。

“哈哈哈哈……孩子确实长得快，”布拉德开怀大笑起来，狠劲地拍了拍卢拉的后背，“尤其你还是个长生种，可能感受更甚。不过成长快有成长快的好处，你不是当初还羡慕过人类进化的速度吗？”

“没错。”

“而且你瞧，我的老伙计，过了这么多年，你的魔法水平还是如此，如今我都超过你了……哦，除了无吟唱我还没学会。”

“这些我早都说过了，人类一会儿就学会了，可能对于你而言不是一会儿，但对于精灵而言，人类是一会儿就学会了。”卢拉勾起唇角，扶着布拉德缓慢走出房间，身后星纺车及轨道缓缓落下。

“呵，你想好明天要是塔拉基再对你穷追猛打你该怎么办吗？”

“怎么可能想得好，那可是塔拉基，但不去不行，”卢拉边叹气边眨了眨眼，“再过两天就是德里克生日了，如果成人礼当天去再揭晓答案可能会更糟糕吧。”

“这样的话明天得知真相后紧接着就是德里克生日，你就只给自己留了一天的缓冲时间，这会不会看上去有点紧？你不怕到时候得了个悲伤的结果，到时候成人礼很难过去不了？”

“你不如想想我本来应该生日再给衣袍，现在我还提前了一天。”

“嗯？”布拉德瞪圆双眼顿了顿，“哦，确实如此，按精灵的规矩理当是生日那天弄好刚好给，这么算确实是提前一天。”

“对，我这衣袍做得可真波折，先是德里克长太快所以衣服要做很大得加长时间，后面德里克又老喜欢在我家蹿让我没有多少独自一人的时间又加长时间，本来想着卡着生日给就卡着成人的生日好了，没成想最后连生日当天给都做不到啊……”卢拉无奈地皱紧眉，“离我一开始预期的十五岁生日刚好给可差了太远。”

“精灵的知识跟不上时代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布拉德呛声，“不过你也可以考虑生日再……”

“不行，我了解自己，当我知道亲子关系真相后，万一不是父子，我极有可能根本不会继续做这个衣服，”卢拉心虚地转移了视线，“怎么说呢，有种多年长久的愿望全部化作虚无，极可能摆烂的感觉。”

“而且，我感觉的到，德里克不想我做父亲。”

“既然他不喜欢，到时候我又知道了不是亲生，我于情于理都没有继续努力的动力。”

“你不努力那你想做什么？”

“嗯……像以前一样默默离开。”